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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暂的凝滞后,傅偏楼的神情变了。他愣怔片刻,缓缓放下原本因戒备抬起的手,唇角僵硬扯开:“是你啊又见面了。"
摇摇头,他朝茶桌对面比了个手势,“坐。”
谢征将人打量一遍,这一回的傅偏楼瞧上去气色还算不错,不似上一世那般缺乏血色。
对上他的视线,傅偏楼咬了下嘴唇,下意识按住手腕。
那里不复过去的疤痕遍布,光洁一片,并没有遭多少罪。
沉默片刻,他率先出声。
“
这一世,我又遇到了一个人,叫作尚峰。”
像是朝眼前之人倾诉一般,傅偏楼缓缓说道,“他跟程行不太一样,对我很好。”
在凡间买下他,给他吃饱穿暖,又带他求仙问道。
尽管也用他的血丹洗炼灵根,却不曾进一步地强求,待他始终客客气气的,隔三差五还会跑来清云峰探望一番。
“我有点不明白。”
他的眼眸中浮现几分深思,尔后是困惑,沉吟道,“他为何要如此用心待我?分明他并不喜欢我,从一开始就不喜欢。”
仍是孩童时,哪怕没有前两世的记忆,傅偏楼对于他人喜恶也足够敏感。
亲切微笑的背后,是挥之不去的烦躁、嫌恶和厌烦,还带着一丝隐约的畏惧。
即便掩饰得很好,相处间的细微之处仍不断地透露出来,深深烙印在年幼的傅偏楼心底,令他战战兢兢,怀疑是否是自己做错了什么事。
“前些时候,我对成玄动手了。"
傅偏楼不知想到什么,蹙了下眉,“然后,他发了很大的火。”“他问我,为什么非得杀死成玄不可?为什么要手染鲜血,难不成他待我还不够好吗?我一定要像这样负尽天下人?”
学着对方的口吻质问完,青年垂下眼睫,苦笑道:“可他明明知道,成玄从前对我做过什么,就算我愿意忍让,他也从未打算放过我。”
“嗯。”谢征道,“有仇报仇,有怨还怨,你并无过错。”
听了他的宽慰,傅偏楼稍微平静几分:“多谢。”
顿了顿,又叹道:“不过,那人不这样想。”
“在他眼里,我似乎是个天生的坏种。”他喃喃自语,“倘若如此想,当初为什么要将我从牙行买下,又照顾到今天?”
“我不明白,谢征,我不明白。”
露出的那只漆黑眼眸中万分茫然,“他不似程行一样利用我我曾以为,这辈子会有所不同。”
如果说在见到谢征之前,他还仅仅是心底怀有疑虑,能寻到借口搪塞过去的话。
想起先前种种、尤其是经历过上辈子那个安抚般的拥抱后,傅偏楼终于认清。
真心和假意,原来差别这样大。
只体会过一次,就再也没法蒙骗自己了。
“到头来,好像没什么两样。”
他望着欲言又止的谢征,笑了一下,将茶水一饮而尽。
随即想通了什么似的,轻快道:“罢了,往后总会有的,时日还长。”
闻言,谢征陡然不忍,想要握住他的手,说点什么。
眼前之人的模样却又一次开始模糊、崩塌。
宛如被抹消的涂鸦,一重又一重的颜料堆叠上去,瞬息之间,堆叠出了另一幅样子的傅偏楼。
第四世的轮回开始了。
还未从青年怅然含笑的模样中回过神来,衣襟便被狠狠揪住。
犹如困兽一般,这一世的傅偏楼瞪着他,语调激越:“你知道,是不是?你一定知道!”
“系统是真的吗?所谓的救赎任务,是真的吗?那些人都在骗我?他们对我的好,都是另有目的?”
他急促地问着,像是下一刻便会窒息,嗓音隐忍,“告诉我,这些,是不是魔在骗我?我不想再这样疑神疑鬼下去了…告诉我!”
焦灼、期许、惶恐。
谢征一眼便明白过来上辈子的最后,魔知道了系统和任务的存在。
他扶住傅偏楼的肩,注视着他的眼睛,淡淡道:“傅偏楼,冷静些。”
“我…”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傅偏楼闭了闭眼,松开手。
他的气势转瞬萎靡下去,颓然垂下头,面上流露出一抹痛苦,“我也想冷静。”
“可我快被逼疯了,谢征。”他喃喃道,“那个人兴许也快被我逼疯了。"
他絮絮地说着,这一世买下他的,是位温柔体贴的女子,名唤徐宁宁。
即便也有胆小的一面一像是被妖修吓得瑟瑟发抖,不敢动弹;或是迫于成玄淫威,眼睁睁看着他被拉去放血炼丹。
但她也会因此愧疚,怜惜他,加倍地关怀他。
就像母亲一样。
可傅偏楼不敢相信。
魔告诉他的那些东西,还有不断回想起、印证了它的话的前世记忆,都令他无法安下心来。
这样一来,很多事都解释得通。
程行和尚峰为何会那样对他,为何知道很多东西,又为何有时会自言自语,说些古怪的言辞。
所有的一切堆积在心底,仿佛撕开一道裂口,空洞洞地往外漏风,怎么也填补不满。
于是,徐宁宁越是关照他、怜爱他,他便越得寸进尺。
她对他的那些善意和包容,就像一粒细小的冰珠,融化蒸干在皲裂的废土上,只会在稍纵即逝的满足后带来更大的空虚。
我只看着你、念着你、有什么都给你。
所以,若你真心待我,便也看着我、念着我、有什么都给我才行。
一步步的退让,令那位女子的底线再三降低,对他几乎有求必应。
傅偏楼便也加倍地回馈过去,洗炼灵根的血丹、温养神识的宝玉、提升修为的天材地宝…但凡徐宁宁想要,他都双手奉上。
这般有些病态的依附关系,一度也达到某种平衡。
他享受徐宁宁的关心,徐宁宁靠他在修真界生存。
直到为对方张罗婚事,嫁给她心属的男子。
直到两人诞下孩子,幸福地生活在一起。
一切都变了,傅偏楼发觉,徐宁宁待他愈发敷衍,所有心思,尽数给了她的家人。
他一手促成的、真正的家人。
压抑许久的不安猛然爆发,他与徐宁宁大吵一架,说到最后,两人都吵出了火气。
“还不够吗?她问我。”
傅偏楼低低道,“她说,我将你抚养到大,从没委屈过你。这些年,我应付得真的很辛苦,好不容易才安稳下来,求你放过我好不好?”
“假的,都是假的。”
他说着,忍不住攥紧谢征的衣袖,“我知道,我很难缠。可是,她果真没有半点真心在吗?”
“到底是我错怪了她,还是,一切都是为了所谓的‘救赎任务’?在她眼里,我究竟算什么?”
谢征任由他拽着,过了片刻,轻声道:
“傅偏楼,自古以来有一个词,叫人心易变。”
他稳稳扶住对方,如同浪潮中屹立不倒的一叶扁舟。
“如今待你好者,从前说不定与你交恶;如今与你淡薄者,过去未必没有真心。”
傅偏楼抬起脸,嘴唇有些哆嗦。
“人非草木,就算起初是为任务而来,相处后生出感情,很寻常。同样的,就算感情深厚,彼此埋怨磋磨,最终落得陌路,也很寻常。”
兴许是他的语气太过平静,不知不觉,傅偏楼也跟着平静下去。
谢征目光柔和几分,抚过他先前因情绪激动,微微泛红的眼尾。
过分的寄望,带来过分的失望。
给予的东西又被收回,无外乎傅偏楼会如此偏激。
“是吗?”
傅偏楼涩声问,“她会那样关照我,不止是因为任务吗?”
“这该问你。”谢征望着他,“是真是假,其实你知道的。对不对?”
“"
眼前浮现出很久以前,才将他买回家时,女子捏了捏他的胳膊,又有些好奇,又有些怜悯的眼神。
反派BOSS果然都有点悲惨经历在的,她嘀咕着,又笑着揉弄他的发顶。
说,别怕,看你瘦的,胃肯定虚。先喝点粥养一养,还不能吃太好的,会生病。
那一碗白粥又香又暖,就像她的怀抱一般,不知安抚过他多少难捱的日夜。
谢征所言不错,其实,他是知道的。
@分明待他这样好,他却听了魔的教唆,从未真正相信过对方。
谁能经得住真心被长久地怀疑、践踏呢?
徐宁宁会觉得辛苦,与他离心,想要逃走,也理所应当吧。
“是我对不起她。”
傅偏楼苦笑着,睁大眼眸,直直瞧向窗外。
“可我该怎么办呢?一旦走出这里,我又会全都忘记”
“那样下去,我会变成什么样?我会做出什么事来?”
他咬住嘴唇,不敢往下想。
“你什么也不会做的。”谢征却很笃定。
傅偏楼向来如此,总会苛责自己,瞧着难以捉摸、阴晴不定,其实好欺负得很。
这么想着,又有些心怜。
被那样的眼神看着,傅偏楼愣了愣,手指蜷起,一时说不出话。
好半晌,才鼓足了勇气,说:“你好似很了解我。”@“魔的事情、任务者的事情、轮回的事情都半点不意外,你早就知道这些。”
“为什么?”他喃喃道,“谢征,你究竟是"
这句话到底没能问出口。
就在心神动摇的那一刻,谢征已听不见他的声音。
再睁开眼时,一个有着清秀脸蛋的小姑娘坐在桌旁,阴沉地瞪着对面。
谢征记得她的名字是那个叫作方小茜的任务者。
傅偏楼的第五世。
方小茜一脸不快,冲对面大声斥责:“你知不知道,兽谷秘境一开,这个副本过后,蔚凤就要黑化,从此离开问剑谷了!"
“真没用,怎么到现在还没半点进展?我不管,在他走之前,你必须和他留下联系,得不到他的心,还得不到他的人吗?”
说着,她从怀里掏出一个玉瓶,塞进对面垂着头、看不清神色的傅偏楼手中。
“这个里边,是我从虞渊搞来的春蛊。”她说,“中了这个,任修为再高,也只会沦为毫无理智、只知发情的野兽。”
“骗蔚凤服下,今晚爬上他的床,明白没有?”
谢征:“”
过去,竟还有这桩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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