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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休时间不长,很快,下午的课就开始了。经中午放学时那一闹,也不知吕婷后来都说了些什么,谢征走进班里时,明里暗里有不少道目光扫了过来。
并不清楚这些眼神的意思,谢征也不在意,他我行我素惯了,一言不发地走到教室最后,将一只闲置的椅子搬到座位旁。
随即放下东西,就拽出书本和纸笔,埋头做起题来。
他垂着眼睫,看上去极其专心,令人不敢打搅。
而除了他没有谁能看见的、那只空置的椅子上,一名形容端丽的白衣公子正坐在上边,单手托腮,眼眸含笑,闲闲地望着他。
一会儿盯着鬓发,一会儿盯着脸,一会儿又瞧向握笔的手指。
难题怎么也解不开,心绪被那道飘来飘去的视线折腾得一片乱糟糟。
谢征抿唇拽过草稿纸,问他:【你不无聊吗?】
“不无聊啊。”傅偏楼答道,“你不是在。”
下笔的手顿了顿:【我没什么好看的。】
“谁说的,”看出少年隐隐的窘迫,傅偏楼快被可爱坏了,促狭地曲解对方的意思,“你最好看了,要我看多久都行。”
说不清是羞涩还是无语,或者兼而有之,谢征露出一言难尽的表情。
傅偏楼被弄笑了:“好了,不逗你了。"
“不过说实话,的确不无聊。”他往四周环顾一圈,“原来你以前的生活是这副模样,我一直很想知道。”
眉目间流淌出一丝慨叹,仿佛夙愿得偿,柔和之至。
谢征见状,默默低下头去。
【是吗。】
他也不是不能明白这种心情。
大概就和现在的他一样。
上课铃响,打断了两人的交流。
这节课是美术,难得没有被主课老师占去,班里气氛十分活跃。美术老师给每人发了一张素描纸和铅笔,叫他们分成两两一组,对着画肖像,作为课堂作业,下课上交。
这一下,本就吵闹的课堂顿时乱成了一锅粥。
不少人借着组队的幌子满教室窜来窜去,四周嗡嗡闹闹,好不快活。
前后左右自然而然地成双结伴,留下谢征一个孤家寡人。
好在他早就习惯,熟练地拿起纸笔离开座位。
察觉到他并非漫无目的,而是朝着某个特定的方向走去,傅偏楼不禁开口:“你打算找谁?”
一个上午过来,他自然清楚谢征平时有多独,哪怕身边也没几个说得上话的。
瞧出傅偏楼的疑问,谢征抿住嘴唇:“我也是有朋友的。”
“初中认识的,家和我住得近,快三年了。"
像是不服气被认为很孤寡,他特地补充说明,“今年生日,他还拿暑假工的钱送了我一个八音盒。
晚上回去给你看。”
“好啊,”想不到谢征还有这么孩子气的一面,傅偏楼忍着笑,“那我可等着了。”
话里的笑意根本藏不住,谢征睨来一眼,神情略带不满。
恰好此时,他找到了目标,当即快步上前,不再和傅偏楼说话。
“范晰。”
被他唤出名字的,是个模样十分阳光、皮肤黝黑的男生。
正和同桌不知聊到什么,前仰后合的,笑得一个劲儿拍桌。
听到这一声,他脸色一僵,说不出是尴尬还是心虚地抬起头,望见面前冷冷淡淡的少年。
谢征瞥见他手边已经动笔的素描纸,上头以粗线浅浅勾勒出一个轮廓。
形状简单,眼睛夸张地画成了两个倒三角,和同桌的三白眼有几分神似。
“”
“谢、谢征啊,”范晰呛了两声,挠挠头发,看向来人手中的纸笔,“你还没找到组队的?”
这就颇有点明知故问的意思在了,先前类似的情况,他们一向是一起的。
好似知道自己的话不太合适,他低下头,闷闷道:“不好意思啊,我先和同桌一组了。你看”
“对对。”同桌也很上道地揽住他的脖子,冲谢征笑道,“老范一直都跟你玩,借我这一回呗?”
“没什么借不借的。”谢征摇摇头,容色冷静,“既然你们组成一队,我就去找别人了。”
他礼貌颔首,没有任何逗留,转身挤进人堆里。
还没走多远,范晰也跟着挤了过来,拽住谢征的胳膊:“谢征!你等下。”
“我,”不等回应,他就咬咬牙,低声快速地说,“以后也不用特地跑过来找我,这种事和附近的同学一起更方便吧?”
谢征静静望着他。
被这种淡淡的、仿佛看穿了心底所有心思般的目光注视着,范晰也很难堪似的,懊恼道:“你别这样!”
“我怎样?”谢征蹙眉。
“老和你呆在一起,我压力也很大啊。”
不停地扫视周围的同学,确定没有人注意到这边,范晰仓促辩解,“你都不知道他们背后是怎么传的,偏偏你家的情况,我也不好随便乱说,搞得我里外不是人……”
“我也有自己的人际关系的好不好?”
“嗯。”听完他的埋怨,谢征垂眸应声,“我知道了。你放心,不会再有下次。”
“呃,我也不是那个意思”
范晰没来得及说完,手里力道一挣,眼前之人很快就没了踪影。
分明该松口气,却莫名有些说不出的惆怅,他弄不清是什么感觉,叹着气回到座位上。
另一边,谢征走得干脆,心里却没那么快释然。
比起伤感,不如说是迷茫。
像是定好的步调被忽然打乱,质疑烦躁有之,不知所措有之。
偏偏方才还辩解着有朋友的鬼话,现在回视,只觉得可笑得过分。
这般想着,他竟自己低笑出声。
笑什么。”
一双手伸过来,轻轻捧起他的脸。
有些狼狈地闪躲开眼神,谢征恢复了寻常的面无表情,摇头道:“没什么。”
转移话题似的,他捉住傅偏楼的手腕:“你的手…
好冰。”
“为什么?”
“天生的体质。”傅偏楼也不戳穿,反手攥紧少年五指,“你这么一提,确实有点冷。借我暖暖,好不好?”
谢征一怔,点了点头:“随你。”
傅偏楼于是笑了一下,紧紧牵住他。
不多时,一阵轻微的挣动从掌心传来,少年默不作声地回握过来。
起初,力道轻柔似一片羽毛;逐渐的,随着默许,变得越来越重,简直像是在发泄。
哄乱的教室中,谢征独自站在那里,一只手紧攥纸笔,另一只手死死抓着谁也看不见的一道影子。
沉默半晌,轻声低语:“我是不是,不太讨人喜欢?”
不等人回答,他便又说:“算了,那也不要紧。”
傅偏楼清楚,此时此刻,谢征需要的并非苍白的肯定。
他心中自有一套衡量尺度,打定的主意轻易不会更改,也早就做好为此付出代价的准备。
清醒过头,单纯的安慰毫无用处。
傅偏楼定定凝视着他,忽然出声:“其实之前对你说谎了。"
“其实,这里挺无聊的。”他道,“又小又闷,全都是人,你还不能随便说话。我一个人呆着,其实有点寂寞。”
低眉敛目,熟练地摆出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傅偏楼最知道自家师兄受不住什么样的眼神。
“只有你能看见我、碰到我。在这个地方,我只能依靠你。”
“能不能带我去外边逛逛?”
“我”
谢征蹙着眉,一时语塞。
被那道恳切的视线看得浑身不自在,他僵硬颔首。
“好。”
说走就走,以身体不适与美术老师请过假,再去办公室和曾起报告过,谢征连书包都没有收拾,就这么孑然一身地带着他的背后灵,离开了学校。
“你想去哪里?”
傅偏楼认真地考虑了下:“你家?”
他其实对谢征以外的东西兴趣不大,思来想去,与其四处乱跑,不如回去谢征从小长大的地方看一看。
虽说在老贝壳的幻境中见识过一回,但那次忙着找出阵眼,根本没心思慢慢打量。
然而出乎意料的,谢征却拒绝了。
他也不说原因,眼睫垂下,盯着鞋尖,神色模糊不清:“换一个。”
“那就”傅偏楼道,“去个没人的地方好了。”
他朝少年笑了笑,故意捡着之前的话说:
“毕竟,我也不希望你被当成会自言自语的怪人。是不是?”
谢征:“”
这人好像很喜欢逗他。
不过经这一打岔,他心底浮起的阴霾不知不觉散去许多,望着十字路口来来往往的车辆,忽然浮现出一个念头。
这个念头犹如枯草中的火星,愈演愈烈,一发不可收拾。
“我知道有个荒废的公园,一般没什么人在。”
他说,“小时候,我时常去那边玩。公交车坐大概一个小时、半个时辰能到,去吗?”
从谢征慎重的神色中,傅偏楼瞧得出,那并非一个普通的地方。
至少对谢征而言,意义并不普通。
他缓缓点头,牵起少年的手,眉眼弯起:"…那就走吧。”
别的暂且不提,现代便捷的交通系统实在令傅偏楼大开眼界。
想到修真界那帮连夺天锁都能搞出来的铸器师们,他不得不承认,有时候,当真不能小看器物的力量。
宣师叔要是来到这边,估计会很欣喜吧?
不着边际地想着,仗着附近没什么人,傅偏楼尽管放开手脚,频频发问。
好在谢征足够有耐心,一边走,一边与他简单地解释。
他一贯话少,今天就差把一周的闲话都说尽了,讲得口干舌燥,顺路在沿途的小卖铺买了瓶矿泉水。
公园占地不大,杂草丛生,里头有些久未打理的老器材,一碰就发出吱吱嘎嘎的响动。
谢征轻车熟路地走进去,三两下爬上一架横杠,坐在上头朝远处眺望。
日光正好,穿过一旁两株高大的白桦树,叶影零零碎碎地洒在衣领上。
暖柔柔的微风拂过发梢,他拧开瓶盖喝了口水,眼神幽深,带着些许怀念之色。
“一点都没变啊。”他喃喃道,“都这么多年过去了。"
周围的店铺倒是和印象中截然不同,换了好几茬。
傅偏楼怕那横杠不够结实,倒没跟着一道上去,站在底下以防不测。
亏得他身量不矮,循着目光望去,也能看清对方所见的景象。
公园四周着实荒芜,建筑都没几栋,视野十分开阔。
唯独谢征瞧着的那处,有一座连绵的平房,前头则圈出了一大片空地,像是庭院,却又有不少差别。
以他的目力,透过树木花草,能看到院子被割成方正的许多块,每一块中都矗立着一块石碑。
挤挤挨挨排在一起,有点像心中悚然一惊,傅偏楼低声道:“谢征,那里是”
他抬眼去看对方的神情,谢征也正低眉,平静地与他对视。
接着,从校服口袋中取出折叠起来的素描纸和一支铅笔,说:“你站着别动。”
傅偏楼迷惑地仰着脸。
“用不着范晰,你就好。”谢征眯了眯眼,改口,“不,你更好。”
傅偏楼隐约明白了他的意思,“你要画我吗?”
“美术作业,”他询问的时候,谢征已经动笔了,“老师说,明天交给她。”
“我不太会画画,应该不会很好看。”
笔头抵住下颌,少年像是有些困扰,漆黑眼眸中落入细碎的光斑,瞳仁清透,映出眼前之人的倒影,“你不介意的话,可以吗?”
傅偏楼在心中发出一道微弱呻吟。
谁拒绝得了?
一席雪白锦衣的青年公子,轻轻倚着横杠,抬眸望向这边。
神色是不加掩饰的予取予求。
这令谢征不由自主地记起早晨初遇的那一幕。
仿佛从天而降、突然出现在眼前的古装青年,色如晓月,神若秋水,相貌难以言喻的跌丽,堪称生平所见之最。
手中一杆飒飒银枪,在空中划过一道满月,抵在喉口。
随即睁开眼眸,一边漆黑、一边苍蓝,衬得他更不似真人。
范晰平时喜欢看小说,什么稀奇古怪的都吃得下,两人相处时,常常吐槽里头的各种情节。
谢征听他说过,自古以来,妖魔鬼怪都爱化身成俊男美女,光凭外表,就勾引得凡人神魂颠倒、
丢了性命。
故而那一刻,谢征当真以为,是索命的厉鬼找上门来了。
草草勾勒,不论怎么涂抹改动,都描摹不出对方的半分风姿。
谢征停下笔尖,照着看了两眼,被自己蠢到了。
他轻嗤一声,将画纸团吧团吧揣进兜里,从横杠上跳下来。
“不画了?”傅偏楼朝他张开手,“什么样?我看看。”
“不给。”
眉梢挑起,指尖一勾,那团纸就从少年口袋里滚出,凭空拽到手里。
@谢征愣了愣,“你作弊。”
“不差这一回。”
傅偏楼哼笑一声,展平皱巴巴的素描纸。
本还以为是怎样难以入目的画面,却见上边只画了一双眼睛。
形如杏子,清澈如鉴,虽说线条有些粗糙,但不难看出一笔一划的慎重与用心。
“不是挺好?”他反复端详,小心将之折好,放进袖中,“既然你不要,我就收下了。”
“你真的是”
谢征不免愕然,说不出话来。
冷冷地看着人,耳根却窘迫地泛红。
他沉默地与傅偏楼对视片刻,扭过头,抄着兜慢吞吞往那片平房建筑走去。
“别不高兴啊,”傅偏楼怕真把他惹恼了,忙不迭地跟上,“很像我,不骗你。”
丢了怪可惜的,他摸摸袖子,怎么说也不肯还回去。
一桩小事,谢征也没有那般计较。
待走到平房前,他与门口的警卫说了两句话,又进屋挑了两束花,持着洁白的百合走出门,迎着傅偏楼隐隐忧虑的眼神,主动开口道:“跟我来。”
他迈步走在方正地块中间的小路上,踩过杂草与尘土,最终停在一尊石碑前。
矮阶上已放着一大捧白雏菊,石碑也像刚刚打理过,擦拭得干干净净。
也因此,上边的黑白遗像格外清晰。
那是个即便微微笑着,眉眼也有几分冷然的男子,与谢征极其神似。
不消多说,傅偏楼也知道他是谁。
视线移至石碑上的那行字谢故醒之墓,未亡人秦颂梨携子谢征、女谢运谨立。
“我父亲。”
谢征俯身放下百合,低声道,“今天,是他的忌日。”
“忌日?”傅偏楼未曾料到,意外地睁大眼。
他扫过墓前尚且新鲜的另外一束花,“这是你的妈妈和妹妹?”
“嗯。”
“为什么?”傅偏楼不解,祭拜的话,不应该是一家子一起来吗?
谢征伸手,轻轻抚摸着石碑,像是了然他的疑问,神色漠然:“因为我不愿意过来。”
“
我害怕见他。”
少年喃喃道,“五年了爸爸。对不起。”
傅偏楼无言地站在他身后,犹豫伸出手,搭在他的肩头,聊作安慰。
谢征探出手,像之前那样,紧紧牵住他。
“他死在车祸里,司机酒驾。”嗓音艰涩,沉沉地吐露着一直不愿多去回想的过去,“就在五年前,就在附近,就在我的面前。”
傅偏楼呼吸停滞一瞬。
闭了闭眼,谢征哑声道:“本来,那辆车会撞到的人,是我。”
“我活了下来,”他睁开眼,静静望向身后,眸中死寂一片,仿佛凝固了当年的血色,“所以他死了。"
“我要代替他照顾好妈妈和小运。”
谢征顿了顿,垂下眼,“可我好像没办法做得像他一样。”
不去想,就不会难受。
朝前看,过去就追不上他。
他一直这么麻痹自己,以忙碌填充空虚,惩罚自己一般,不敢有片刻停歇。@“偶尔我也想过,”他几不可闻地说,“当初要是,死的是我就好了。"
“他活着的话,妈妈也好、小运也好,应该会比现在轻松得多…
"
“不准说了。”
傅偏楼从后抱住他,声音颤抖,“也不准这么想。”
“你救了我,谢征。”他的嗓子也不知何时变得嘶哑起来,哽咽道,“有你,才有如今的我。求你别说这种话,你的存在对我来说很重要比什么都重要.
…”
谢征抚过他的脸,没有回头,低低道,“你哭什么…"
傅偏楼埋在他脖颈间,心中苦涩得痛楚无比,不肯出声。
拍了拍青年发顶,又勾起散落的发丝,谢征垂着眼,忽然说:“谢谢。”
“傅偏楼,我从未对谁说过这些话。”他轻声道,“更不敢和妈妈、和小运讲。”
有时候,他会觉得自己是罪人、是不得解脱的囚徒。
被枪尖指着喉咙,死亡的阴云垂头罩顶之时,有那么一瞬,他在想。
果然当年是鬼差搞错了。
该被勾走魂魄的明明是他才对,所以,他配合的话,能不能把他的父亲还回来?
“活着,就会发生无数的意外。我讨厌意外。”
他尝试着放松身体,靠在身后之人的怀中,被冰冷的温度包裹,却异常安心。
“不过你是例外。”
虽然他还是不知道,这个人究竟是怎么来的,又能陪伴他多久。
兴许下一秒,就会冷不丁地消失在眼前,如出现那般突兀。
但是,他们一起度过了今天。
很好的一天。
如果没有这个人在,大概是最糟糕的一天了吧。
被同学误解、被不良生找上门、打工出现问题、与唯一的朋友断交。
偏偏还都发生在父亲忌日的这一天。
谢征难以想象,若是傅偏楼不在,他会变成什么模样。
“说我救了你”他顺着青年长长的乌发,摇摇头,想,反过来才对。
这一天,简直就像是偷来的一样。
“那幅画可以留给我吗?”
他都开口了,傅偏楼自然什么都答应,从袖子里将叠起的那张素描纸递过去。
谢征展开,敛眸注视片刻。
静静地笑了。
“十八岁就能遇到你了吗?”他说,“那我会努力活到那个时候的。”
不用努力也可以。
停下来歇一歇也可以。
我会陪着你的,一直陪到十八岁那年再次相遇为止傅偏楼短促地说着,却听不见回应。
分明近在咫尺,紧紧地拥在怀里,却逐渐失却实感。
周围的声音愈发朦胧,夕阳金红的光芒洒在少年身上,令他冷清的脸颊模糊得十分柔和。
尔后,十五岁的谢征与这个迷梦似的墓园一道,蓦地消散在眼前。
犹如黄粱大梦,醒者不复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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