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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句话掷地有声,飘扬在登天桥上方、半空中,几名长老威压外放,朝下压了压掌心,原本嘈杂的空气逐渐静默下来。
与之相反的,是那些弟子眼中愈发激动的光芒。
素来负责谷内事宜的成化真人踏前一步。
他是唯一不曾维持年轻面容的长老,为了令自己瞧上去足够威严,养了长长的雪白胡须。
虽是这群人中最小的一个,外表瞧来却最为老态龙钟,一双眼眸炯炯有神,十分仙风道骨。
他咳嗽一声,正欲说些什么应声,忽然想起这回谷主在场,赶忙闭了嘴,小心翼翼递去一个眼神。
宣云平神情无波,在一干紧张的注目中朝下扫去。
掠过面皮绷紧的琼光,和容色淡淡的谢征,接着,沉声开口,嗓音随灵力传遍每一处角落。
“震响问剑碑,便是要过桥,你们可想好了?”
谢征与琼光相视一眼,低首应道:“请谷主赐教。”
“既然如此,成化。”谷主微微扬脸,“开叩心阶。”
“叩心阶?”
被这三个字吓了一跳,成化犹豫道,“师尊,这不是往日弟子生死斗才会用到的吗?会否有些不妥”
他的声音在宣云平凌厉的视线里越来越低,最终讪讪不言。
见人不再插话,谷主冷哼一声:“叩心阶乃道之相争,过去会用于生死斗,是因一个不慎,就会道心失守、业障反噬。”
“而今人人洗业,何来的风险?”
“师尊所言不错。单纯的比斗难保弄虚作假是其一、点到为止不易瞧出真本事是其二。”走意接话道,“如今能摒除身死道消的下场,叩心阶,的确不失为一个好办法。”
成化张了张嘴,还想说点什么。
照他看来,底下这两名弟子从修为到剑术都无可挑剔,入内门绰绰有余,所谓的过登天桥只是走个过场而已。
怎的这样兴师动众?
看起来竟似要为难他们一般?
许是瞧出他的困惑,谷主沉默片刻,说道:“前些日子,我偶有所感,这一回兽谷秘境之行,恐怕不会那么顺遂。”
大乘修士,乃秉乘天地造化而成,看似与合体巅峰只有一步之遥,却如云泥之别。
@能抵达这个境界的人,对气运变化、自身吉凶都有着玄之又玄的感应;故而谷主这一番话,没有谁怀疑其中准确。
宣云平负手而立,缓缓道:“此事关系整个道门,须慎之又慎。外门弟子不如内门弟子一般知根知底,这两人分明是杂灵根,修为却一骑绝尘。或是奇遇,或是有鬼。”
“这话可不怎么好听。”
无律摆弄着她的笛子,垂眸漫不经心地说,“清规乃我记名弟子,小明也曾受过我的照拂。照谷主的意思,难不成在怀疑我?”
另外三人万万想不到她有这么大胆子,竟敢当面顶撞谷主,一时愕然。
“…
无律长老说笑了。”宣云平顿了顿,“本尊还不至于怀疑谷中长老。你来问剑谷三百余年,自然是信得过的。只是那两人毕竟不是亲传,平日想来接触有限,就算是长老,也不能担保。”
嘴上说着“信得过”,却非要点破对方处在三百年前这一节点过来,话里话外,就差把可疑二字印在无律额上了。
无律一扬眉,望向满脸焦色想打圆场的成化,语气仍旧平和:
“话说回来,所谓的‘叩心阶’是怎么一样东西?要如何判决是否有鬼?”
见她没有要翻脸的意思,成化长长舒了口气,赶忙解释:“无律真人有所不知,这叩心阶,起初是为叩问己身、洗练道心而用,故名叩心。”
“不过一旦走上叩心阶,便开弓没有回头箭,不是更上一层楼,就是道心受损、道基溃崩。许多人对己身认知不当,盲目而至,其中不乏些天资很好的内门弟子…”
“总之,后来就封禁了。"
可此等灵器,搁置不用,难免有些暴殄天物。
“再后来,也不知是谁发觉,倘若有两人一同走上叩心阶两端,便不会陷入叩问己身的境地,而是感知到共同的杂念。若一人支持不住倒下,叩心阶会将二人一并送出。”
“简而言之,”成化作结道,“叩心阶上,比试的不仅仅为实力高低,还有意志之坚、道心之稳。胜者经此一役,境界会更加圆融开阔;败者轻则道心受创,重则心魔反噬、径直身亡。”
“问剑谷人多势众,有时难免发生摩擦。谷规不允许私下相残,若当真有什么仇怨要解决,就会请出叩心阶,当众生死斗。”
“原来如此。”无律点点头。
成化又道:“叩心阶上比斗时,两人所见之杂念,往往关乎到心底深埋的执念与不为人知的经历。
师尊之意,约莫是藉此,看一看他们有无问题吧。”
无律指尖轻轻敲击玉笛:“这么一来,岂非没有隐私可言?毕竟,谁都有不愿往外说的事情.”
“非常关头,不得不动些非常手段。”
谷主道,“杂念仅二人可见,外人谁也不知。只要另一位弟子确定与异状无关,本尊不会过问其他。此事后,若当真无碍,本尊会予以补偿。”
“……”无律眸光闪了闪。
话说到这个份上,也无法推脱了。
只是,她余光瞥向桥上静静等候的谢征,她这位弟子身上的秘密,恐怕不小。
轻易不能让外人知道该如何办呢?
成化看无律不再反对,问道:“既然是为排除嫌疑,该寻可信的内门弟子才是。人选如何定夺?”
谷主沉吟片刻,方才抬眼望向几位弟子:
“恕己、走意、成化,你们有何想法?”
“这”
他们之间的对话没有遮掩,底下有修为高深的弟子听着,满脸怪异地散布开来。
没一会儿,众修士哗然,尤其是那些出身内门的,脸色都青了。
四位长老中,独无律没有广纳弟子,座下仅有记名的谢征,和亲传的傅偏楼两人。
其它三人的记名弟子可谓遍布问剑谷上上下下;亲传弟子稍微少些,但笼统一算,也有十几个。
就如无律所言,能走到这里的修士,哪个还没一两个不为外人所道的秘密了?
生死斗也就算了,好歹双方都做好觉悟,可眼下这个情况,完全由不了他们选。
虽然谷主说会有补偿,可他们也不缺好东西,没必要犯这个险啊!
更何况有人偷偷瞄了眼桥上,内门弟子也是要脸的。
这两位无论年纪还是辈分都很小,修为却已至元婴巅峰;照他们在炼器大会上的表现来看,剑道境界也十分出色,不知如今到了何种程度。
和他们差不多岁数的,除了一道去拈花会的那几个,都还在筑基结丹徘徊。
恐怕登上叩心阶还不用几步,还没瞧见什么,就输得不省人事了。
按谷主的意思,显然不打算这么轻易蒙混过关。
那便要换他们这帮修为差不多的人来。
嬴了,是以大欺小,还难免被记恨;输了,那更糟,丢人至极,白修这么多年道。
一时间人人自危,心底免不了暗暗嘀咕。
好在,这样的慌乱只维持了小段功夫,很快,走意真人便主动提道:“就让我的徒儿去吧。”
“你的徒儿?”成化不解。
走意真人座下弟子不少,但能令他这般称呼的,也只有最小也最得他喜爱的那位亲传弟子,师寅。
可师寅不是只有结丹期吗?送上去,想必也撑不了几息。
一念及此,他不赞成地摇摇头:“修为上,大抵不太合适。”
走意却道:“不必忧心,云光他自拈花会上回来后,知耻后勇,闭关连连突破,我又恰好寻得些罕见的灵药与他。如今,也已顺利化婴,突破至元婴后期了。"
“什么?”成化大吃一惊,这是何来的灵药,如此神异?
一旁始终无言的恕己真人看了走意一眼,皱了下眉,没有说话。
“走意的亲传弟子,应是信得过的。”
闻言,谷主首肯道,“那就让他来吧。”
走意面上划过一道得色,扫过桥上那道身影时,禁不住流露出一抹沉郁阴狠。
他很快收拾好瞬间的失态,清清嗓子,唤道:“云光。”
“弟子在。”
底下吵吵嚷嚷的人群里,师寅面无表情地走了出来。
一席白衣,下颌微扬,眸含轻蔑,矗立在原地,好似一柄饮惯鲜血的冲霄之剑。
极度高傲,也极度危险。
成化将人打量一番,捻着胡须“咦”了声。
他本以为,靠灵药堆积起来的修为,大概虚浮难定,颇有些空架子。
不想真见了人,倒发现恰恰相反。
根基稳固不说,满身凌厉剑意,一看便明白是从真正的搏杀中悟得。
这样比起来,都是催生出的修为,另一边还未彻底将传承炼化的两人就显得逊色几分。
走意真人风轻云淡地说:
“云光化婴之后,自知灵力虚浮,比之实打实修炼出的元婴修士要差上不少。这数月里自请下山,深入荒原磨练剑法,前几日才匆匆赶回。”
“不为表象所迷,有胆识出门闯荡,狠心打磨积淀。”成化叹道,“此子非池中之物啊四师兄这弟子着实不错。”
“好了,闲话少叙。”谷主道,“耽搁这么久,是时候了。”
他垂目问道:“你二人里,谁欲先来?”
琼光抿了抿唇,握着剑的手心微微冒汗。
他刚要出声,那边,师寅再一次躬身:“弟子请战琼光师弟。”
抬起头,隔着登天桥,两人四目相对。
琼光只觉那双黑沉沉的瞳眸中一团昏暗,透不进半点光彩。
像是打翻了数十种数百种颜料,胡乱混杂在一起,化为浓郁的黑早已分辨不出是何种情绪。
拈花会一别之后,别说见面,他连师寅的半点消息都打探不到。
再度出现,竟是这般模样、这种局面。
到底又发生了什么?
他想到在佩兰之卷中的经历,脸上慢慢浮现出肃穆之色。
“我知道了。”余光瞥过高高在上的走意真人,琼光沉声抱拳,“请云光师兄指教。”
空中,成化见局势已定,掐诀念诵起咒法。
随着他飞快结印,登天桥忽而剧烈地震动起来,浮现出千变万化的雪白虚影。
谢征看了眼脚下,低声道:“琼光师兄,万事小心。”
琼光冲他点点头:“我明白。”
谢征这才轻蹬足尖,落到桥下。
就在他身形离开的那一刻,虚影大盛,定格为一座白玉雕铸、云雾缭绕的高耸桥梁,覆盖在登天桥上,连通内外两峰,散发出阵阵难以言喻的玄奥。
当真犹如登天之梯一般。
虚影落实,问剑碑发出一道嗡鸣。
不知从何而来的苍老声音随之一同响起:“请上叩心阶”
琼光深吸口气,抽出浩存剑,迈出步伐的转瞬,尚有踟蹰的眼神顿时沉了下去。
他定定地遥望另一边,那里,师寅还没有动弹。
“云光,去吧。”
天上的走意真人吩咐。
下一句话,逼音成线,传入师寅耳中。
“这一役,只许胜,不许败,你可明白?”
“倘若输了,他就会夺走你的一切就像从前的为师一般!你可明白?”
夺走…我的一切我的、一切师寅眼底的最后一丝动摇也淡去了。
他毫不犹豫上前一步,喃喃道:“是,师尊。”
劲风猎猎,拂动两人的发鬓、衣角。
云雾吞没身形,又陆续化为眼前的阶梯,供人踏足。
走到桥中,对元婴修士分明不过一个起落的功夫,两人却好似被什么力道压制住了般,只能一级一级往上走,步履沉重缓慢,犹如千钧。
仅有他们能瞧见的杂念幻象,徐徐在眼前展开。
神识被拖进去的一刹那,师寅眸中透出一股殊死的决绝之色,恍惚想道。
@我会拼命阻止你,哪怕是死,也在所不惜。
不会再有任何逃避和软弱,也不容许挂念半分旧情。
所以他的嘴唇几不可察地颤动了下。
过来,把我的一切都夺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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