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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句话轻飘飘落下,若叫旁人听见,大抵要问这人是不是傻了。在这样诡异的邪火中撤去护体灵力,威胁一个没了神智的人,岂非自寻死路?
魔就很想这样骂,然而张了张嘴,喉咙却卡住似的,半点声音也发不出。
他凝视着眼前之人,在傅偏楼的印象里,这名任务者素来外冷内热。
即便一向神色淡淡,对什么都漠不关心的模样,也不会说好听的话,沉默寡言,独断专行;可只要稍微靠近一些、了解一点,就知道其实很心软。
总是替别人考虑打算,仔细妥帖,几乎称得上温柔。
温柔?
魔由衷升起一股荒谬之感,他瞪着谢征,和那双极冷极沉的眼眸相视,心底破口大骂傅偏楼的天真:这家伙究竟哪点能和温柔扯上边了?!
疯子差不多!
火焰缭绕于两人周身,时而灼热得好似要将皮肉灼毁,时而冰冷得在颊边结成一层薄薄白霜。
若非黑火还未触碰到他,就宛如遇见天敌地猛然褪去,大抵已伤重到无法站住。
饶是如此,身体也禁不住冷热的剧烈变化。
短短数息间,谢征的气息明显短促许多,面上也流露出些许隐忍压抑,可见难受到何种程度。
然而,他非但没有退却,反而往前走了一步。
傅偏楼通身都被包裹在一团黑雾中,几乎不成人样。
不详的气息随着接近愈发浓重,那是心魔浊气,是无边业障,稍稍沾染,就杂念丛生,动摇根基。
仅这一步,令他六腑翻腾,耳边也浮现出数不清的杂乱声音。
哭喊、责骂、争吵认识的人、不认识的人,全都化为哭嚎鬼影,无孔不入地攻歼着识海。
谢征呛咳一声,眸光幽深,唇边逸出一缕鲜血。
魔如临大敌地看着他,竟情不自禁后退一步。
这人是认真的!
不逼出傅偏楼,他当真打算死在这里!
刺眼的红色摇摇晃晃,令身体里浑浑噩噩的另一道魂魄前所未有地挣扎起来。
“该死!”魔按住眼睛,像是能一并按住里头那枚烦不胜烦的珠子,“给我安稳点呆着!否则我杀了他!”
它绝不能就这样拱手相让!
这一世,它只在傅偏楼小时候品尝过一回拥有身体、为所欲为的滋味,实在忍耐得太久太久,太久了!
如今趁傅偏楼不备突破,晋入元婴,与界水业障联系加深,才一举占据上风。
还什么都未做,怎能就这么回去?要知错过这回,就再难有以后了!
谁料只这么分神片刻,谢征便行至身前,俯身一把拽住青年抓挠着面庞的手腕。
眼前重影纷繁,已看不太清景象,辨别不出今夕何方。
他半点不乱,只冷冷道:“它杀不了我。傅偏楼,你听它的,还是听我的?”
“哈,”魔试图打开他的手,“大言不惭!区区元婴期"
手臂却不受掌控,动作僵硬,力道轻微得像在挠痒痒,全身上下每一处都在极力抗拒。
它又想要调动业火,给这家伙一点颜色瞧瞧,可黑火刚刚翻腾过来,又猛地畏缩下去。
仿佛拍打着无形礁石的海浪,还未靠近,就扑倒落地,火星子都迸溅不过来,看上去竟有些滑稽。
魔:“”
它大怒不已,森森盯住谢征,眸光变幻不定。
从小到大,每一回能与傅偏楼争抢身体的机会,全被对方坏了好事!
妖修来临、群妖盛会、融天炉遇险.
甚至,就连那些本该令傅偏楼无比崩溃、自我怀疑的身世真相,也兴不起半分波澜。
这辈子的傅偏楼,远比以往任何一世都难对付得多,就是托这家伙的福!
一时间,魔杀意蓬勃。
我得杀了他!心底这般叫嚣着。
但还未付诸行动,谢征便先脸色一白。
黑雾丝丝缕缕萦绕不去,郁结于胸,道统反噬。
剧烈痛楚令他脱力地跌下去,伏在傅偏楼跪坐着的膝上,侧首呕出一大口血。
艳艳地铺开在绣着精巧暗纹的白衣上,似开出一朵凄厉的花。
苍蓝瞳孔骤然一缩,映着那骇人的血色,沉淀出一缕阴影般的墨黑。
“离我…远点!”
喊声脱口而出,青年埋下头,浑身冷汗。
嘴唇动了又动,分明眼里的光还是残忍而冷厉的,像是恨不得除之而后快,嗓音却如秋风中颤抖萧瑟的树叶,细微低哑。
“呃走、你走”
“不能你会”
业火灼烧,业障侵蚀。
再这样下去,谢征会死的.
真的会死!
傅偏楼维持着一线清明,神识像是漂荡在暗流汹涌的湖底,被无穷无尽的恶意裹挟,身不由己。
憎恶、嫉妒、哀愁、焦虑、邪念、戾气、求不得、恨别离许许多多道声音环绕不去,他像是一叶扁舟,迎着狂风骤雨,摇摇晃晃,不知何时会被吞没。
只能尽力挤出支离破碎的声音:
“离开我控制不了我”
傅偏楼瞧见谢征那副从未有过的虚弱姿态,心中大恸,几乎是呜咽地说道:
“我会害死你…"
“你不会。”谢征却低低道,“我信你。”
傅偏楼快哭了:“别这样求你”
他怎样都好,唯独谢征!唯独这个人!绝对不能有半分不测!
他该怎么办?
他到底要怎么办才好?
强烈的恐惧和焦躁几乎要把他逼疯了,仿佛察觉到,谢征呛咳两声,不顾黑雾沿着皮肤纠缠上来,捏了捏手中冰冷的腕骨:
“别怕。”
“你叫我如何不怕?!”傅偏楼崩溃出声,“谢征,我做不到!别这么对我,你不能这么残忍!”
“我说过,我信你。”
谢征微微一笑,抬起手,似是想抚摸他的面颊。
然而晃来晃去,始终没能触碰到,他笑意滞涩一瞬,失落地低下眼睫。
“业障迷眼,我瞧不清了。”他问,“你在哪里?”
“我”
傅偏楼拼命想要夺回身体,却如何也挪动不了半根指头。
滔天业障牢牢地困住他,无论撞向哪一边都寻不到出路。魔看笑话似的冷眼旁观,贪婪地蚕食着傅偏楼心中浮现的每一寸痛楚与绝望。
谢征定定地伸着手,固执地不肯垂落。
他的声息渐渐弱下去。
傅偏楼再也忍受不了了,在心底恳求道:
【你碰一下他,一下就好!我不和你抢这具身体,你拿去做什么都可以,不要让他这样】
到后来,已泣不成声。
【情爱令人软弱。】魔不屑嗤笑,【傅偏楼,看看你变成什么样子了?没出息的废物。】
不过做做交易于他又没多少损失,想来是浊气入体太多,引得道基崩溃,这个任务者快不行了。
当真傻的可以,自以为以命相胁,就能逼得傅偏楼对抗万万人这数百年来的业障了?
以前怎么没发觉对方这样天真?还信什么人定胜天的鬼话?
带着轻蔑,它捉住那只手,将其贴上面颊。
傅偏楼也适时说道:“谢征,你撑住!我夺回身体了…”
“是吗”
手背确认般四处游移,一路略过唇畔、鼻翼,停留在眉眼处。
谢征放心般叹息:“那就好”
他闭上眼。
手腕突兀一翻,将握在掌心的雪白念珠重重按进了眉心!
魔还未来得及反应,伺机已久的傅偏楼也骤然反扑,借着识海中撑开的玉润屏障,夺回一只手,摸上右眼。
灵力传入,勾连呼唤着被浊气淹没的空境珠。
与此同时,看似奄奄一息的谢征顺势将人推倒,按住那妄图干扰的左手,还有不断挣扎的身体。
“你们?!”
魔又惊又怒,这才明白过来,自己是被串通起来骗了!
然而醒悟又能如何?
右眼的墨色愈发明显,慢慢与苍蓝共分半壁江山。
傅偏楼咬紧牙关,感受到身上之人忽冷忽热的温度,先顾不得其它,收敛起重重业火和业障浊气。
缠绕着黑雾的火焰缓缓削减,现出两人狼狈身形。
谢征面如金纸,唇边和前襟皆遍染血污,神色则无比镇静。
一手握住身下青年的左手,一手按着挣动不休的腰,虚虚眯着眼,目无焦距,显得有些冷酷。
而傅偏楼披头散发地躺在地面上,手指点在右眼之上,眼眸时而漆黑,时而苍蓝,清气浊气不断争斗,满额冷汗。
在外等待的众人万万料不到里头居然是这番光景,蔚凤忍不住出声喊道:“清规师弟!傅仪景!”
他焦急地想要过去,清重真人则拦道:“等等还没结束,莫要轻举妄动。”
“不行谢征还不够…"
傅偏楼断断续续地说着,神情又一变,狠厉地嘶吼“我杀了你们!我要你亲手杀了他!”
谢征蹙眉,忽而想到什么,挥袖一甩,数十朵紫藤花灵纷纷扬扬落在傅偏楼的脸上、发间。
青年脸色又好上一分,见有效果,一旁的裴君灵当即道“清规,去藤萝架!”
谢征冲她点点头,将傅偏楼抄起抱在怀里,唤出化业,转眼不见踪影。
留下一群修士面面相觑。
这应该没事了吧?
藤萝架仍旧如之前所见一般,紫影摇曳,静谧出尘。他们却谁都没心思欣赏。
随便找了个空地,谢征把人放在凭栏处,便拂过周身紫藤,元婴后期的木行灵流毫不犹豫地探出。
花灵发出一声餍足的欢呼,伴随着“噗呲”的花骨绽放声,紫藤花灵掉落一地,下香雨似的,淋了两人一头一身。
清灵花香弥漫开来,傅偏楼的眉目越发安定。
他盘膝而坐,汲取着这片天生地养之处的清气,周天运转,身上残存的心魔浊气终于缓缓洗净。
不多时,他睁开眼,右瞳已恢复原本纯澈的漆黑。
谢征见状,总算舒了口气。
甫一松懈,方才被侵蚀灼烧出的暗伤便隐隐作祟,他掩唇轻咳两声。
傅偏楼赶忙迎上,“你怎么样?”
谢征摇摇头,压抑住喉间涌出的血,不动声色地吞咽下去。
他正欲开口道一句“无事”,眼前青年却陡然面色一变,幽幽道:谢征。”
“有一件事,我藏在心底很久了…”
这副模样太不对劲,唤他的语调也不对劲,谢征一凛,察觉到他眼底还有几分未曾消失的蓝。
“傅偏楼?醒醒”
傅偏楼却好似听不见,倾身贴了过来,目光迷离地仰起脸。
谢征本想推开他,可到底重伤未愈,又强行按捺,手上没多少力气。猝不及防间,被他揪住衣领,朝下狠狠一拽。
唇瓣一触即分。
与其说这是个吻,不如说是磕碰更为妥帖。
柔软的影子一晃而过,很快泛起火辣辣的疼痛,谢征愣在原地,怎么也没想到会有这么一出。
他怔怔然望着傅偏楼,对方摸着嘴唇,露出一个心满意足的微笑。
摸着摸着,笑容逐渐消失,转为呆滞。
傅偏楼清醒过来,第一时间“嘶”了一声,捂住嘴唇:“好痛。”
继而,他回想起刚刚发生了什么,瞪大眼眸,傻了。
耳边,魔阴阴一笑:
【怎么样?顺应欲望的感觉?送你的大礼,好报答一番你们请我看的那出戏。】
【我倒要瞧瞧,有这一出,日后你们还会不会如此信任彼此】
【情爱苦孽,你们就慢慢享受去吧!】
耳根烫到不用看也知道红得彻底,傅偏楼和谢征对视,磕磕巴巴道:
“我你这…”
谢征:“嗯。”
“之前”
“嗯。”
“我不是”
“嗯。”
他失了魂似的,只知道嗯,显然骇得不轻。
也对。
傅偏楼自嘲地在心底笑道,跟从小养到大的孩子有这般亲密行径,换谁谁都要被吓一跳。
他垂了垂眼,就要揭过这茬,毕竟先是入画,又是失控,一波三折的,根本没心力再去做点什么。
当成一个意外,揭过去好了,日后再论。
还没出声,谢征却已回过神来,先一步问:“你眼下如何?”
语气平静,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
傅偏楼一顿:“空境珠暂且镇住了它,应当无事了。"
谢征轻轻颔首:“回去吧,师长那边还需交代。”
“交代?”
傅偏楼轻声念了一遍,突然道,“那方才的交代呢?”
@谢征垂下眼,遮去眸中复杂之色“我以为你不想提。”
“你总这般清楚我在想什么。”
傅偏楼低下头,语调不觉有些憋闷,“是,我不想提,发生那么多事情,想必你也累了。"
他不想提的,可一想到之前惊心动魄的那场争斗,胸口便一阵紧缩。
天知道当谢征走进来时,他是如何一边安心,一边惶恐的。
而对方撤去护体灵力,站在火中以死相逼,说什么一起死时,他差点窒息。
就算后来察觉到谢征递出的暗示,明白他是另有谋算,陪着一块演戏骗过魔,那些话,又何尝没有真情流露?
他实在太害怕了。@就连现在想到,还有些恍惚的哆嗦。
为什么要做到这种程度?
他想问,再有把握,一个不好露出破绽,或许就真的死了啊!
别人不知道,谢征不会不清楚,这具身体到底是由他做主,还没到会被魔彻底占据的时候。
前世那么多回结丹化婴,也就是被拿走个一段时间,总会抢回来。
明明知道。
明明不必要。
却仍旧来了。
很多次都是这样,一直都是这样。舍身忘死地护在身前,对他好到几乎令傅偏楼有种错觉。
错觉其实自己对谢征而言也意义非凡,错觉在他心目中自己也是重中之重,错觉他或许也有那么丁点可能喜欢上自己。
这种错觉在谢征于画卷中失忆时达到了顶峰。
又在刚刚猛然跌落谷底。
傅偏楼近乎委屈地想道,我怎么会不想提?
尽管是着了魔的道,可那确然发乎本心,是他做梦都不敢想的事情。
他自然想知道,谢征对此究竟会有怎样的看法。
只是抓心挠肺也好,忐忑不安也罢,都在触碰到对方略带疲惫的面色后乖巧地摁到最底。
懂事,讨好,察言观色。
他曾这样取悦过许多任务者,最清楚如何不招人烦,如何最顺遂心意。
可在发现谢征想忽略掉那个意外后,傅偏楼忽然不乐意了。
他是可以顺水推舟,避过不谈。后面温水煮青蛙,借着这回慢慢营造暧昧,差不多到时机再点破,这样得偿所愿的可能最大。
但这真的是他想要的吗?
他对谢征的喜欢、和他想要的谢征的喜欢,是这么一种小心翼翼,充满算计的东西吗?
不是的。
从头到尾,从小到大,傅偏楼只有一个愿望。
他想有人爱他,没有缘由地爱他。
不是因为他的身份地位,不是因为他会曲意逢迎。
只因他是傅偏楼。
“你分明如此了解我的。”
他呢喃道,“怎么会看不出来?我对你"
谢征低声道:傅偏楼。”
他语气颇有制止之意,眼中则流露出些许仓促和无措。
于是傅偏楼知道了。
谢征清楚他的心思。
故而才避之不谈,故而才不欲让他说下去。
本身,这就是某种体面的拒绝。
他站在散落的花灵之中,精心束起的繁复发髻早早折散,挑选的锦缎绸衣遍布鲜血。
满地狼藉中,面貌狼藉,神情也一片狼藉。
“好。”傅偏楼很快收拾好脸色,笑了笑,自若道,“我不会再提了。”
他转过身,“走吧。再呆下去,蔚明光他们该等急了……”
没走两步,手腕一下被人从后攥紧。
“.
谢征。”
傅偏楼平静地说,“不要心软。”
“我的忍耐是有限度的。”他回头,眼角泛红,里头是见之生畏的浓稠阴郁,“你再给我这种错觉,我便真的不会放手了。"
他以为谢征会被这副困兽一般的模样吓到,然而对方只是淡淡望着他。
似是慎重至极地考虑过一遍,缓缓道:“
给我点时间。”
傅偏楼不解:“什么?”
“这件事,我也是才看出来不久。”谢征无奈地叹口气,“该怎么回答,得好生思量一番,你于我而言总不能轻慢了你。”
傅偏楼全然怔住了,明白他话里的重量,一时间竟不可置信到有些迷茫。
谢征走近几步,执起被他捉住的那只手腕,将之前掉下来的红绳仔仔细细地系回去。
垂下眼,心绪难言。
“你容我再想一想”
谢征斟酌着,轻声问:“我再想一想,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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