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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象凝固在画卷所记录的最后一幕,脚下,是堪称惨烈的疮痍百态。众人慢慢回过神来,依旧震撼得难以言语。
到最后,无琊子成柳长英枪下亡魂,郭詹坠崖送走空净珠,沈应看、明英、叶因尸骨无存,陆时雪、穆逢之与敌人同归于尽。
曾经声名显赫的仙境七杰,就这样无声无息地凋零在这一晚,不为任何人所知。
前尘之事,仅留存于这卷画中,百年来,静静地等待着能打开它的后辈。
好通晓来龙去脉,承前者之志,为天下搏一份出路。
谢征仰起头,默然地凝望着半空。
沈应看,不久之前在那个地方化为了灰烬。而他站在三百年后,相隔一层画卷,即便近在咫尺,也触手莫及。
尽管那段在剑庄的时日,不过是因考验诞生出的虚假幻象,但沈应看,仍然是他所认识的那个沈应看。
傲然剑骨,无可摧折;看似冷然,眼中却燃着比谁都灼热的火焰。
“往后就交给他们”…
吗。
他这便宜义父所交代的最后一桩任务,可真是艰难。
沉甸甸的重量压上心头,尽管并没有从前的记忆,谢征仍然感到一阵紧迫。
夺天盟中,方陲识海被毁、变得痴傻疯癫,秦知邻、应龙重伤难愈,成子哲与青龙身死道消。五尊中已去其三,仙器一半被夺,也可谓元气大伤。
偏偏,不知为何,弄出了一个古怪至极的柳长英。
他究竟算什么?
被操控的傀儡?剩下的半截仙器?死而复生的修士?还是说正出神间,周遭白雾浮动,却没有消散,而是眨眼换了一副场景。
凌乱的书桌、四散的笔墨与记载密密麻麻的宣纸,形容跌丽的修士已不见当初的潇洒之态,乌发披散,神情疲倦,眼下青黑,瞧上去十分颓唐。
可他的双眸光彩熠熠,半点也不落魄。@手边,一道长长画轴展开,垂落地面,正是《摘花礼道》;手心里,则捻着一粒珠子。
按理来说,这应当是随画卷一起被送走的空净珠才对。
可不同于先前的剔透明亮,犹如净水凝就,珠子的表面缠绕着浓郁的黑雾,时隐时现,乍一看去浑浊不堪。
像是透过数百年的光阴与画外之人对话一般,白承修自顾自地哑声开口:
“仙器虽毁,然天道已缺。”
“柳长英祭炉后,死而复生,执掌部分天道。不知他所图为何,号令天下修士,于界水洗业,封浊气于幽冥此后,心魔劫将不存,道修进境无阻,看似造福道门,实则隐患重重,不可听之信之。”
“除与世隔绝的凤巢以外,妖族已知此事,欲倾巢而动,杀柳长英,毁夺天盟。”
“此祸由我所起,友人皆逝,当以身作责。前路渺茫,应明英之算,约莫无法回头,故留此后手。"
交代到这里,他稍稍一停,垂目看向手中的空净珠。
随即,从桌上拿起一样玉雕似的物件,平放在面前。
那“玉雕”通体雪白,只有手掌那般大小,玲珑可爱。
线条勾勒,呈现出一个手脚蜷缩的婴孩模样,五官模糊,双眸空洞。
白承修将空净珠凑近,那眼眸中,慢慢浮现出漆黑的一双瞳仁,神采灵动。
有了这双眼睛后,看上去,竟好似真正的婴孩一般。
像是受到什么吸引,空净珠表面的黑雾如影随形地没入玉雕中。
很快,漆黑的眼眸染上诡异苍蓝,那道纯稚的目光一阵变化,使得神情也陡然邪祟起来。
它阴阴地盯着白承修,白承修也不闪不避地望着它,缓缓叹出口气。
他伸手,轻轻抚过玉雕的脑袋,神色异常温柔。
与这份温柔截然相反的,是他手上的动作。
一把将空净珠塞入了玉雕的右眼之中!
黑雾翻腾不休,又仿佛恐惧地避让开来,全部涌入未被侵占的左眼里。
于是,婴孩的右眼重新变回了正常的黑;而左眼,则是妖异的蓝。
此情此景,令见者无不一愣,傅偏楼猛地捂住被白绫覆盖的左眸。
谢征听到011的惊呼声,垂眼看向身旁,只见傅偏楼死死咬住嘴唇,杏眸瞪得极大,另一只手紧攥住他的袖摆不松,指节用力到隐隐泛白。
他突然明白了什么,回首凝视着那枚玉雕,见它缓缓阖目,重回原本白玉剔透的模样。
不知是否为心理作用,原本婴儿模糊的面庞,竟隐约有了五官。
眉眼线条殊丽,与白承修有些说不出的相似也,像极了傅偏楼。
“此物为胎果,为人食之,可怀婴孩。”
白承修低低说道,“此魂曾融于仙器,是一半的器灵。柳长英用剩下的半截夺天锁器身镇压界水,藏匿天下修士之业障,难免受到影响。”
“我之孩儿胎果养身,空净珠养魂,置于神龛中受凡人香火供奉。假以时日,你应还有诞生于世的那一天”
“让你背负良多地出生,对你来说,何尝不是一种残忍?可此世间,能对付柳长英的,也只剩你了。我已走投无路,别无他法”
“不能让柳长英找到你。我得再准备些东西才行”
他絮絮叨叨地说着,放下胎果,合上画轴。
于是瞬息之后,无论白承修、亦或是那方桌子、那枚胎果,这一切悉数化作茫茫白雾,烟消云散。
《摘花礼道》总卷记载的当年之事,到此为止。
然而,并无一人说话,气氛静默几近死寂。
所有人在同一时刻,不约而同地转头看向傅偏楼。
“仪景,”裴君灵踟蹰地说道,“你”
“我”
被那些犹疑的目光刺痛,傅偏楼脸色忽地惨白。
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语无伦次地摇摇头,想要解释。
可无论怎样的话语,在方才的那一幕下都显得异常苍白。
问剑谷一行人清楚他是白龙后裔,陈不追儿时遭受过魔眼侵蚀,多少都对他的身世有所了解,却从未表露过异样。
这是他十辈子以来,最为交心的一群人。
傅偏楼能笃定,哪怕告诉他们自己就是那被截走的一半夺天锁,也不会生出隔阂。
但,他主动坦白和被迫暴露,是截然不同的两回事。
隐瞒带来猜忌,猜忌带来疏离,傅偏楼比谁都明白这一点。
更何况白承修所暴露的,远不止这些。
不详的、戾气深重的蓝眸。
还有魔的存在。
这些,本该是无论如何也不会让人知晓的事情。
他希望弄清楚身上的种种谜团,但不是以这种方式!在他亲近的这群人面前!
手指微微用力,从左眼上传来的钝痛令傅偏楼乱糟糟的脑袋陡然一醒。
心中却愈发惶恐,空荡荡地没有着落。
嘴唇蠕动,始终没能发出声音,患得患失太甚,好似到处都是死路。
他该怎么办?他得说什么?@傅偏楼下意识地看向谢征,那个本该知晓一切、无论如何都能依靠的人。
揪紧手中衣袖,宛如抓住一根救命稻草,求救般地望过去。
却没有动静。
那双素来沉静的眼眸中,对着他,罕见地出现了凝滞和迟疑。
傅偏楼的心狠狠沉下。
是了。
他想起来,谢征失忆了。
不记得过往的那些事,不清楚他的身份,不知道那些约定。
不再是那个,养着他的表哥、护着他的师兄,在现在的谢征眼里,自己不过是一介陌生人。
人不人鬼不鬼、和柳长英一样无法界定的陌生的存在。
他会怎样看待他?
这个念头甫一浮现,胸口便撕裂般地痛苦起来。
傅偏楼失魂落魄地松开手,踉踉跄跄往后退去,妄图逃避这一切。
等等!”蔚凤察觉不对,“傅仪景,你冷静点!”
陈不追慌忙问:“偏楼哥,你怎么了?”
“仪景”
“傅师兄!”
数道担忧的、焦急的呼唤,然而这些,都快不过谢征。
几乎是傅偏楼松手的同时,他便上前一步,牢牢抓住对方手腕。
触手极冷,冷得不似活物。
心底一揪,说不出的酸涩,令谢征眉心蹙紧,无言地凝视着眼前神情抗拒的青年。
满额冷汗,乌黑碎发黏腻在脸颊边,衬得人面如薄纸,仿佛脆弱到一戳就破。
醒来以后,他还是第一次看到对方这般失措。
谢征缓缓问:“你想到哪里去?”
傅偏楼没料到会被他捉住,语塞半晌,莫名有些委屈:“你也看到那些了。”
“那枚胎果,是你?”
“
对,是我。”
抿了抿唇,傅偏楼低低哂笑:“白龙的亲子,本该三百多年前就死在融天炉里,用来铸器的材料,莫名其妙成了半截仙器的器灵,被封入空净珠中,借胎果塑肉身,供奉于神龛数百年”
后来机缘巧合,落到求子的穷书生和大家庶女手上,在凡人偏僻的村庄中重新诞生世间。
他原来是这样出生的。
“人不算人,妖不算妖,器物都谈不上.
这也便罢了。”
自暴自弃地拽下白绫,露出一蓝一黑,诡谲得见之神乱心慌的眼眸。
傅偏楼对上谢征的目光,指着眼睛,自嘲地笑了笑:“滔天业障,万万心魔,皆纠缠于此。”
难怪会诞生出魔那个疯癫的家伙,难怪一眼就会令他人陷入无边的恐惧。
不可怕吗?”
他话音颤抖,“
我觉得可怕。”
谢征叹了一声,伸出手,抚上对方不知不觉泛红的眼角。
“.
很可怜啊。”他轻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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