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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承修死去后,蚌妖着实度过了一段艰难的时光。从最初听闻噩耗后哭丧个不停,到遭遇牵连不得不流亡天涯,东躲西藏地,蚌妖逐渐失去了其它妖的消息。
不少大妖曾找过它的麻烦,好在它很惜命,又把当年琢磨出的那套逃命方法搬出来,妖丹扔了一枚又一枚,修为节节败退。
它能苟得很,只要有水,哪里都呆得住。
兽谷混战,蚌妖逃往荒原,在灵气稀薄、水质下乘的偏僻沟渠里睡过了风声最紧的日子。
它很会做白日梦,梦中它还热热闹闹安安稳稳地活在龙谷,白承修唤着“小贝壳”,笑眯眯地拎起它摇晃,循循善诱地劝学。
“世事无常,我总不能护你一辈子,你得有傍身之技啊。”他说,“听闻蚌妖一族能操纵蜃气,也挺适合你这胆小的个性。”
彼时它全然不觉得自己会离开兽谷,对此十分敷衍。好说歹说,耐不住烦,还是学了一手。
它似乎在此道格外有天赋,不算顶尖,却也够用。有事没事给白承修变两朵花,被敲着壳夸奖两句,就觉得挺满足了。
醒来后,蚌妖茫然若失。
它下意识汇集蜃气,在眼前织出龙谷的场景。生有雪白龙角的跌丽公子眉目含笑,对大家说“我不走了”。
盯着看了两秒,蚌妖将幻象散去。倘若白承修不走,或许不会发生后来的一切,可若不走,就不是它认识的那条潇洒白龙了。
一次又一次地尝试,不像、不像、还是不像。幻象里的白龙背负着它胆怯的希冀,会按它所思所想行动。但这么一来,就和真正的白承修大相径庭。
最终,蚌妖想到了一个好方法—一不必创造,还原便好。
它清楚早已物是人非,龙谷不复存在,也不像固执的青蟒,会寄望弱小的自己能给白龙报仇正名。
它自私、怯懦,又离奇地清醒。逝者不可追,它只是想要怀念,不愿自欺欺人,拿轻浮的幻象来骗自己。
那么,复现记忆里的画面,是最直接的办法。
仿佛做梦一般,它在蜃气里长眠,回到起初平静祥和的龙谷,爬上水泽边,在沙子里晒月亮。白承修有时在,有时不在,如风如雾,没有任何人能困缚。
可蜃气聚拢,异象浮现,容易招惹瞩目。于是蚌妖让进来的人也都困在梦中,趁此在记忆的空隙中留下种子,避免再次闯入。
有时会被修为高深的妖或道修识破,它便留壳逃窜,再寻一处地方修生养息。
就这样,三百年来修为升升降降,勉强维持在了结丹期。十年前,出现在荒原的修士也慢慢变多,不时会被打扰。
一不做二不休,反正也不求修成大妖,蚌妖干脆潜入近乎没有灵气的凡间,寻了一处顺眼的湖泊,舒舒服服躺进去。
除了偶尔有凡人误入,它的日子逍遥得很直至陷入这回的幻境。
还以为又是哪个渔民误入,要装个三日的村人,好混极了。蚌妖驾轻就熟地睁开眼,被对面黑漆漆的“镜面”吓了一大跳。
镜面中的青年,容姿甚好,修眉薄唇,天然带冷。横眼扫来,锋芒毕露,生灵瑟瑟不安地匍匐在地,语出都不敢高声。
蚌妖一辈子都无法遗忘这张脸,噩梦一般的脸。
柳长英的脸。
说不清是哀嚎还是恐慌,亦或深埋在心底无法释怀的愤怒,一瞬冲破了惧怕,热血上头。蚌妖拿起手边一样硬物,用力朝对面砸了过去。
“柳长英”应声而碎,它一转头,又瞧见了更为清晰的柳长英。
白龙被贯穿心口,鲜血成股流下。金色的眼眸里神采涣散,倒映着罪魁祸首无比漠然的表情。
残虐的画面不断在脑海里翻滚,蚌妖以为它忘了,感觉淡了,但没有。
时隔三百年,它依旧记得那一幕令人目眦欲裂的景象。
噩梦!噩梦!绝对的噩梦!
失去理智,不断地砸毁目光所及内无数个柳长英,不知过去多久,它气喘吁吁,大汗淋漓,竟手软脚软、浑身酸痛地倒了下去。
接着,余光瞥到不远处的银色反光,圆筒状的物件表面,青年也躺着看它,脸色惨白,神思恍惚。
蚌妖用它不是很灵光的脑袋想了许久,才明白过来:不是柳长英侵入了它的幻境,而是在幻境中,它变成了柳长英。
这次进幻境的究竟是什么人?还是说,它在睡梦中走火入魔,恨极了这位道门第一人,自顾自编出来的?
还有,这个地方究竟再现了哪里?怎的处处透露出古怪?柳长英还变成了鸟妖?
摸不着头脑,蚌妖精疲力尽,懒得追究,一觉睡了过去。
再度醒来,幻境居然重启了。
要知道,就连它,也无法在幻境进行时擅自篡改!
难不成真的修岔路了?
坐在桌前,蚌妖盯着对面黑漆漆的影子看了又看,一时间,产生了分外绝妙的想法。
动不了真正的柳长英,拿幻象出出气,好似也不错。
“我,我也弄不明白发生了什么,练幻术时常常有这种事,不知不觉就过去了,修为还能精进,我便没上心。”
傅偏楼手中,蚌壳一张一合,委屈巴巴地解释道:“我对柳长英那厮的身体没有兴趣!也不喜欢裸奔!只是人族向来以衣不蔽体为耻,柳长英那种地位,肯定更加介意"
“所以你便脱了衣物,光天化日袒胸露怀,还在脸上画王八?”傅偏楼一阵好笑,真是鬼才。
蔚凤没能看见那副画面,努力想象了番道门第一人顶着满脸墨汁、光着身子四处乱跑的模样,狠狠一哆嗦。
感觉看了的人都会被灭口。
蚌妖哇哇大哭:“我本打算试试看掐死柳长英,以消心头之恨,做到一半觉得呼吸艰难,有点怕,就停手了。”
“白老大怪我吧!小贝壳老了,变成老贝壳了,老贝壳还是这么不中用!连个幻象都不敢杀!”
“傻不傻,变成柳长英的可是你,你想自尽?”傅偏楼撇撇嘴,“还有,你看清楚,我不是什么白老大。”
幻境碎裂,蚌妖也并非真的傻子,知道眼前之人是真实存在的。更何况仔细一瞧,就发觉他和白承修气质截然不同。
后者闲适恣肆,潇洒明朗;而这位则正相反,面上鲜活,骨子里却透出一股压抑。
但长相着实太像了,白承修成为妖修后,被龙谷里的妖看顾着长大,恰好是差不多年纪时走的,蚌妖对此少年形貌印象深刻。
“是,我知。”它颤巍巍地望着傅偏楼,哽咽不已,“老贝壳我冒昧猜测。您莫非是白老大的后人么?”
“说来说去,白老大究竟是谁?”蔚凤摸着天焰剑,没有第一时间动手,旁观事态,终于忍不住发问。
这也是谢征与傅偏楼想知道的。
蚌妖盯了他好几眼,直把人看得蹙眉不已:“哦是您”
回过神,它继而惆怅道:“白老大,唤作白承修,乃世间最后一条白龙。”
“白龙?!"
蔚凤惊疑不定,“你是说,傅仪景和那掀起妖道大战、死在兽谷的孽龙长得一模一样?他是妖?”
“什么孽龙!”被触及逆鳞,蚌妖怒道,“凤皇大人,您曾与白老大交好,竟也认定当年事态是他的错么?是妖又如何?您不也是?”
“什么凤皇?”蔚凤慌乱斥道,“你少胡言乱语!”
老贝壳怒也就一瞬间,立马怂了,缩回壳里不敢作声。傅偏楼捧着它,瞪了蔚凤一眼:“说正事呢,你少添乱。”
“我怎么就是妖了?”蔚凤不信邪地敲击蚌壳,“出来,把话说清楚!”
“有何不清楚?”傅偏楼问,“想想那个幻境,我若真是白龙,你不就是红毛鸟?蔚明光,你自己心里有数!”
“我…”一时失言,蔚凤狼狈地躲开视线。
他是意识到他身上兴许有些秘密,可当了十年的道修,突然告知他,他其实是妖还并非普通的妖,这令他如何接受?
蔚凤不再插嘴,换傅偏楼急躁地摇着蚌妖,“那条白龙的事迹,我也听闻过。我真和他那般相像?
他真的死了?但那不是三百年前的事了吗?我才活了十五年!”
谢征见两人都不太冷静,叹息一声,伸手将蚌壳接来,开口,语气淡淡:“都安静些。”
傅偏楼意识到自己有些焦虑,当即闭了嘴。谢征低头对蚌壳道:“在你之前,有一个妖修曾找上过我们,唤他小主人。它的真身是条青鳞金眼的巨蛇,你可认得?”
这番话极其灵效,蚌妖立刻从壳中探出头来,喜道:“是青蟒!”
“兽谷一役,他拼死也要给白老大报仇,留在了那边,后来听闻被道修抓走了原来还活着。那死心眼的,竟也学白老大成了妖修吗,他在哪里?”
“…”谢征摇摇头,“他当时正被清云宗追杀抱歉。”@蚌妖眼中的光黯淡下去,垂头丧气:“是吗。”
沉默片刻,它张了张蚌壳,低低地说:
“罢了,罢了,青蟒对白老大最是忠心。白老大死后,他本就不想活了。死前能见到白老大的后人,想必也满足了吧”
“小主人……”它又去看傅偏楼,“和我不同,龙谷中,青蟒修为最高,白老大有什么要事,一般都会交代他。既然他这么说,看来您真的是…”
不同于它的喜悦,傅偏楼堪称五味杂陈。
那条蛇妖拉住他时,言语中就透露出,和他长相相似、极有可能是他亲生父亲的那人,已经死去了。
可他没想到,是那般早、又那般惨烈的死。
“我…”欲言又止,停了许久,傅偏楼才轻声问,“我的.
父亲,他是怎样一个人?我的娘亲呢,又是谁?”
蚌妖软肉摆动,像在摇头。
“白老大有后一事,在此之前,我也不清楚。”
它跳到傅偏楼肩上,小心地用壳蹭了蹭他的鬓发,好像一位长者在爱惜小辈。
“但您若是想知晓白老大的事情…
老贝壳可以,慢慢和您说。”@“他绝不会让您失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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