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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修倏地转身,朝裴钰的牢房而去,下死令:“务必救下!”晏长风也跟了过去,她意外且惊讶,裴钰那么个高傲的人,居然咬舌自尽?她以为他肯定会撑到上断头台的那一刻,恐怕临行刑前还要用眼神嘲讽一下看客。
裴修却是隐约有预料,方才秦惠容被抬走后,裴钰叫下他,跟他说了一番话。
裴钰深受刺激后仿佛变了个人,对着从不待见的庶弟说起了人话:“我千方百计查你的身份却查不出,说明你还有两把刷子,你是白夜司的人也好,比老三老四强,你如果能继承国公府,那国公府还有希望。”
裴修对他会说人话挺意外的,但对他能说这样一番话也不感到奇怪。裴钰这个人虽然高傲自负,暴虐肮脏,但他还算有大义,征战沙场杀敌卫国是尽心尽力,对待兵营里的兄弟比亲兄弟还亲,对国公府的前程也是真的放在心上。
至于对裴修这个兄弟的态度,裴钰原先是打心眼里看不上裴修,他瞧不上老二这种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废物,屁也不是的东西怎配做他的兄弟?不单是老二,老三老四在他眼里也是一无是处,姨娘养的小气下作东西,除了会用下作手段争宠还会做什么?
可一旦他意识到裴修不是废物,甚至超出预料的优秀,他就不那么讨厌了,在他自己没有希望再继承国府的前提下,也能眼皮子往下挪一挪,寄希望于这个庶弟。
裴修对他屈尊降贵的“欣赏”不置可否,只是从裴钰的话里听出了“人之将死其言也善”的意味来。于是他叫人仔细看管着裴钰,防止他也跟秦惠容一样自杀。
可惜千防万防,没防住他那一口牙,或者说,谁也想不到裴钰会用这么“弱者”的方式自杀。
裴钰被救下时还剩口气儿,白夜司的兄弟手里也有各种药,或是吊命的或是急救的,一股脑给他塞了好几颗,总算没让他连夜去见阎王。
只是他舌头已经齐根咬断,人又一心求死,不晓得能撑多久。
白夜司办事从不出纰漏,圣上没让死的人不能死在自己地盘上,于是甭管是身体虚弱的秦惠容,还是半死不活的裴钰,当即一起被抬出牢房,准备送进宫。
晏长风看着被抬出来的秦惠容,多少是吃了一惊。她料想一个装疯卖傻的人过得好不到哪去,但也没想到这么惨。
这女人完全瘦脱了形,几乎称得上是形销骨立,凹陷的脸蜡黄中透着血色全无的白,这模样放在流民堆儿里都是最惨的那个。她身上套了一件宽大的男人长袍,被汗水打湿的头发乱糟糟的束在一起,整洁中透着几分狼狈,看起来应该是为了面圣,大概收拾了一下。
晏长风有些恍惚,这个样子的秦惠容让她一下子拼凑起了前世的大姐。大姐她怀着身子被这对畜生虐待时大概也是这副样子,精神错乱,毫无尊严,她死了之后,恐怕连个整理遗容的人都没有。
她深吸一口气,有将这女人千刀万剐的冲动。
不知道是不是感觉到了她的眼神,原本闭着眼的秦惠容猛地睁开了眼,经过晏长风时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
一股阴森凄冷的凉意穿透肌肤,晏长风不由打了个冷颤,这凉意穿透了时间轮回,她一下子就跳到了大姐临死前的那一刻,她握住了大姐的手,也是一样的凄冷绝望。
裴修极快地闪到她身边,欲出掌断了秦惠容的手腕,却被她拦下。
“没关系。”晏长风朝他安抚一笑,“我想她大概是有话要对我讲,请你跟兄弟们先离开一会儿。”
裴修看着她,用眼神说不。
晏长风去捏他的手指,“等我一会儿,一会儿就好。”
裴修与她眼神抗议了一番,最终抵不过媳妇儿的坚持,他反握住她的手捏了捏,“有事叫我。”
“遵命裴大人。”
裴修招呼兄弟们离开,他自己退到这一道廊的尽头,靠在拐角侯着。
晏长风蹲下,看着秦惠容那张因为脱了相而显得扭曲的脸,露出一个近乎嘲讽的笑,“怎么,不甘心吗?秦姑娘?”
一声秦姑娘,否认了她后来的一切身份,她只是裴钰的一个妾,一个帮裴钰害人的刽子手,这一世她所得到的,不过都是虚妄。
秦惠容望进她的眼睛深处,看着那里头的不加掩饰的恨意,露出了一个讽刺的笑,“晏大小姐,你知道活在别人脚底的滋味吗?”
她好像也不是真的要等一个答案,兀自说:“你不知道,像你这种生来就被父母尊敬的人不会知道那样的滋味,你天生高高在上,永远无法知道我们这样的人要经历什么才能爬出头,你没有资格审判我,甚至嘲讽我,因为你如果是我,也不会比我善良到哪去。”
“我当然没有资格站在我的立场审判你的过去。”晏长风说,“你出身不幸,成长坎坷,有理由去恨那些残害你的人,去报仇去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都无可厚非,可那之后呢?你满足了吗?你没有,你的恨把你变成了比加害你的人更残忍的人,你用更残忍的手段去害别人,这就是你的罪过。”
“我那是没有办法!我没有办法收手了!”秦惠容的情绪一瞬间崩溃,因为晏长风的话刺穿了她内心的恐惧,“冯氏虐待我,几次险些要了我的命,她甚至要把我卖去妓院!是秦王的人暗中救了我,给了我一个作为人的尊严!我只能给他卖命!为了爬出深渊我出卖了余生为人的原则,我只有在背叛人性的路上继续走!”
晏长风用悲悯的眼神看着她,“我不能评判你的对错,但天道轮回,你去害了人,别人自然也要找你报仇,而立场不同,互为敌人,你也没有资格怪我对你不公,更同样没有资格将我的出身奉为原罪,好像我天生得到一切的人就该被你仇视被你报复一样,你更应该去恨秦王不是吗?他跟你的主母本质上并没有区别。”
秦惠容这些为卑劣找的借口,前世一定也对大姐说过,她固然为了立场去害大姐,但肯定也有因为大姐拥有了她得不到的美好而迁怒的成分。
秦惠容的不堪与自欺欺人被一一揭开,连悲苦都没了理由,她颓然地,惨淡地笑着,像个灵魂已失的人一样眼神空洞地望着不知名的地方。
“你说的都对,可是我始终不认为你应该对我有那么大的仇怨,第一眼的恨,那不是立场所带来的,也不是我利用你的表姐,绑架你的表妹,利用秦淮月害你所带来的,我一度以为那是高高在上的你对我天然的鄙薄,认为我们这样的人就该去死,一切反抗与筹谋都是不配,但是我不得不说,你不是这样的人。”
“我是对你鄙薄,但不是因为你的出身。”晏长风说,“因为你手段下作,对谁下作并不重要,重要的就是你下作。”
秦惠容低声笑了起来,她没有得到解惑,但似乎也不重要了。
晏长风不再看她,起身走到廊子尽头。她看着靠在墙边的裴二,圈住他的腰,缓缓靠在他怀里。
方才有那么片刻,她错乱了前世今生,她恍惚觉得大姐的那一世才是真实的合理存在的,而她此刻所在的这一世是虚幻的。是上天垂怜,给了她们一个复仇的机会,一旦结束这一切,她们就会灰飞烟灭。
灰飞烟灭,她在意的人跟事都没有了,她感到恐慌。
“怎么了?”裴修感觉到她身体有些颤抖,语气担忧。
晏长风摇头,“没事,我怕你跑了。”
裴修笑起来,拥住她,“你不推开我,我怎么会跑?”
“我推开你你也不会跑。”晏长风说,“我怕你推开我。”
裴修想到那赌命似的三年,下意识地拥紧了她。
他们谁也没有再说什么,好像只要不说,那一天就不会来。
圣上深夜召见裴钰跟秦惠容,确认了秦惠容乃装疯,裴钰刺驾是被大皇子利用,并审问了他们关于大皇子的一些事,一直到过了子时才重新将他们二人送回白夜司。
吴循同裴修讲述审问过程,“秦惠容没有讲对您不利的话,也没有再替大皇子遮掩,圣上没有说如何处置,只说请太医给他们俩医治。”
裴修沉思片刻,“恐怕圣上有保大皇子之意。”
吴循没明白,“何以见得?”
裴修:“裴钰根本没有刺驾之心,大皇子也没有,他只是想借那个机会刺杀皇后,从而削弱太子的势力,咱们圣上一向喜欢用恩威并施来让人对他臣服,只要不是存心造他的反,他就不会轻易要人的命。但刺驾闹的那么大,圣上也不可能对外说是一场误会,总要惩处一方作为交代,他如果打定主意要惩处大皇子,一定会以养病为名,将裴钰二人送回宋国公府,这么大的恩放出去,裴延庆一定会对他死心塌地。”
吴循恍然大悟,他咂嘴,“我就不明白了,圣上怎么那么喜欢大皇子?他做什么好像都能被原谅,偏心成这样,早改立太子不就没这么多事了。”
“因为大皇子聪慧,是圣上望尘莫及的那种人。”裴修扯了扯嘴角,似乎也觉得这个理由啼笑皆非,“圣上自幼不受称赞,内心很自卑,他潜意识里看不上跟自己一样庸常的太子,崇拜欣赏比自己强的人,可是呢,太子出身名正言顺,又有大长公主支持,他不敢轻易改立,于是就要抬举大皇子,让大皇子跟太子斗,最好的结果就是大皇子斗赢了太子,他顺水推舟地改立。”
吴循看着他,“所以阁主,你这次太原府一行,把太子扒拉了个底儿掉,就是为了刺激圣上把大皇子放出来?”
裴修点头,“一部分。”
“你是不是忘了你现在的身份?”吴循摸着下巴,看戏似的说,“大长公主能饶了你?”
裴修拿眼睛斜他,“我倒霉你很开心?”
“那不敢。”吴循忙摆手,“我就是想跟阁主学学怎么对付难缠的丈母娘她娘,万一将来我也遇上个难缠的丈母娘,提前取取经。”
“你先有媳妇儿再说吧,想那么远。”裴修笑了笑,正要走,又转身看着他,“师兄,你不会是有目标了吧?”
吴循捏着鼻子哼哧两声,冷峻的脸上多了那么一点羞涩。
裴修大为稀奇,看猴儿似的上下打量他。吴循长相偏冷,又执掌白夜司,在世人眼里是个不近人情的酷吏形象,但其实他生性潇洒不羁,向往浪迹天涯,如果不是身在这个位置,大概会成为一个传奇的江湖客。
玄月阁里的人都认为他不是个宜家宜室的人,大概没有姑娘愿意跟他,他自己也不喜欢被家束缚,等从白夜司退下来,估计就去江湖流浪去了。
“我真是好奇,什么样的姑娘能入了我们吴师兄的眼?”
吴循看起来没有隐瞒阁主的意思,他以手掩口,小声说:“她就在阁主院子里住着。”
裴修先是一愣,脑海里把他院子里的人逐个过了一遍,然后不知想到了谁,微微张大了嘴。
要知道裴二公子,裴阁主,裴大人,无论哪个身份都不是个能轻易吃惊的人,此时却被石破天惊的真相惊得半天没说话。
“怎么了,有那么不可思议吗?”吴循让他的反应弄得心里没底,“人柳姑娘其实挺好的,擅长制毒又不害人,是江湖上把她过于魔化了,我本来也当她是个杀人不眨眼的女魔头,后来一接触,完全不是那么回事。”
“你……吴师兄,”裴修一时不知道该从哪个角度打击他,“不是,你跟她才接触过几次,怎么就看上人家了?”
“就那么看上了呗。”吴循排斥剖析内心,不情不愿道,“反正就挺对我脾气的,她常夜里外出找药材,遇上过几次,她有点儿不大认路,好几次走岔了路,我给她引路,一来二去的就熟了。本来我也没那个意思,就最近老碰不上她了,心里老惦记着。”
裴修拍了拍他的肩膀,可惜又同情地叹了口气,“吴师兄,我不得不打击你,柳姑娘她去了北疆,是为了蜀王去的,明白吗?”
吴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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