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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夏云鹤在家养了几日,病情略愈,和惠帝即召之,举措不得自由。

    传话的小宦官,名叫钱盒儿,是李福顺的养子。李福顺这几年年纪大了,意欲栽培后辈,钱盒儿虽年纪小,却聪慧谨慎,颇得李福顺赏识。日子一长,小宦官也生出几分傲气。

    问及皇帝,钱盒儿面含笑意,话锋刺打她。

    “夏大人快走吧,耽误时辰,陛下生气,要发落人的。”

    夏云鹤收了心思,不再多问,跟着钱盒儿一路无言。

    拜见了和惠帝,皇帝笑眯眯问她身体,又言冬日天短,让她多注意保暖云云。

    皇帝长谈阔论了一番养生之道,复言岁末事杂,江东滨患,远州、狄山的蝗灾,北面的戎人,南边的叛乱,太子、定王暗中较劲,福王身在远州,心在上都,潜为其中不知几许……

    “朝中众人心思难测啊。”和惠帝望向她,一双眼睛古井无波,透出深不可测的威慑。

    夏云鹤拂敢对视,倏地跪下,俯首道,“陛下胸怀天下,所忧之事,臣难以思及,唯恪尽职守,以报天恩。”

    伏在地上许久,她额间已渗出一层薄汗,仍未听到和惠帝令她起身的话。心中道:秦王在万寿宴上出头,引起众人注意,无论在不在场,皇帝都会将此事与她联系,今日显是来敲打她。

    又过了一阵,和惠帝忽然笑起来,“起来吧,逸之。你是什么人,朕是知道的。今日叫你来,是文渊阁无意发现一批破损孤本,梅勿暗上奏要重新编纂,病好后过去帮他吧……”

    夏云鹤才松了一口气,皇帝的下句话又叫她悬起心。

    “老七……”,和惠帝停下话头,看着她。

    她抬眸略微一瞥皇帝,压住心中慌乱,低眸不语,态度愈发恭敬。

    和惠帝见她如此,接着说道,“本来说年后就藩,老七长这么大,朕还没好好看过他,到着急离开,这几日就要走了,你……替朕去送送他。”

    夏云鹤微微愣住,秦王不受皇帝喜爱,不然不会在宫中举步维艰,然而今日,皇帝的态度令人捉摸不透。正想着,耳畔传来轻轻一声叹息,如错觉般。夏云鹤抬头去看,只见和惠帝提笔在一份折子上圈圈点点,她恍然回神,垂首退下。

    话休絮烦。

    夏云鹤又歇了半日,这日晌午,忽有小厮来报,秦王今日离京。

    她匆忙披了白狐大氅,又捡了份备礼,急急随这人奔向长风驿。

    过了长风驿,往前行五里地,就是离关,一出离关,北上再无春色。北出上都,长风不绝,携柳留此,遥望故人。

    刀子似的寒风刮过脸颊,驿站旁的漓水缓缓向东流去,独不见秦王车驾。

    夏云鹤裹紧大氅,立于水畔,一木舟在水边飘荡,幸有碇木固定,不至于被风浪卷入江心。

    那小厮告了礼,说秦王一会儿便到,又请夏云鹤去驿站避寒。

    谢过这人,她随之往长风驿歇息,及至门外,突然乱起来,驿站传出一片打骂声,里面闹哄哄押了一个蓬头老汉,打出驿站外。

    “酒疯子,滚,偷酒偷到老子头上,往死里打。”

    这四人个个人高马大,拳头大似铁砣,落在这粗布麻衣的邋遢酒鬼身上,连带卦幡、串铃、酒葫芦一并扔了出来,散落地上。

    夏云鹤呵斥一声,却淹在咒骂声中,她亮出银鱼符,这四个彪形大汉一骇,踢了酒鬼几脚,嘴里骂道,“要死死你破船里去,别死这里,晦气。”

    那卦先生躺在地上不动,四人理也不理,吵吵嚷嚷就要回驿站。

    夏云鹤跟四人打了礼,问这人怎么了?

    一人盯着她腰间鱼符,眼珠几转,开口道,“大人不知,我们本是狄山送御酒的,前些日子不知从哪儿漂来这个疯子,一个快死的人,我们好心给他吃的,救活后被他赖上,连打带洒,糟蹋光了我们进贡的御酒,不知大人您何处高就?可否为小的们说情?”

    夏云鹤皱起眉头,只见那酒鬼拾了卦幡,串铃,酒葫芦,竟去木舟一卧,天寒地冻,他只穿着粗衣麻布,似是不冷一样。

    她回头看向这四名汉子,笑了笑,“狄山?听几位的口音,可是陇地过来的?”

    四人面露喜色,连连点头。

    夏云鹤笑道:“皇家从未让狄山进贡过御酒。”

    几人支吾其词,讪笑道,“这……这,进贡了不就成御酒了,还请大人您美言几句。”

    夏云鹤正色道:“狄山如今遭了蝗灾,颗粒无收,哪有闲粮酿酒?”她抬手指向卧在舟中的卦先生,“再者,酒都让他糟蹋了,又无对证。我看,你们商量个数字,多少钱,我替那人付了,算我请他吃酒,你们得了钱,也好回去交差。”

    四名汉子沉默着互相看了看,问道,“不知大人何处高就?”

    夏云鹤还未开口,一道声音插进来。

    “先生,这个人情不妨让我来做?”

    路边不知何时停了一辆青顶马车,话音毕,马车中跳下一人。

    夏云鹤定睛一瞧,居然是钱盒儿。

    紧接着,秦王谢翼掀开车帘,望了众人一眼。在众人惊诧声中,施施然扶着钱盒儿下了车。

    鸦青大氅勾勒出谢翼修长高大的身影,又见他面庞轮廓分明,眉目英挺,举手投足自带贵气,四名大汉自是噤声。

    谢翼看向几人,琥珀色的眸子暗藏锐利,缓缓开口,“狄山遭了灾,你们还来送酒,这事就此作罢,钱盒儿,去与他们算钱。”

    小宦官应了一声,不卑不亢请四人往旁边去了。

    少年护着夏云鹤让到一旁,低声道,“太子近日或有动作,先生,我须提前离开。此去山长水远,不知何时能再伴先生左右,望先生多注意身体。”

    面前漓水滔滔,风又紧了些。

    她本以为秦王已经离开,如今见秦王尚未远行,多了一丝庆幸,又听他说了这些话,心下稍宽。便从袖中摸出封好的狼毫笔,捧给谢翼,轻声道,“殿下赠我平安符,今日殿下远行,聊赠毛笔一对。要习武,亦要修文,不可偏废。”

    谢翼双手郑重接过,说道,“这是多久前的事了,先生还记得那个荷包。我无意中在母妃寝宫翻出的,是我那时唯一能送先生的物件,先生如今赠我中书君,我自当时时珍视。”

    两人相视一笑,却听水边一人笑将起来,自解了酒葫芦,独酌一口,兀自唱到。

    “大醉不知何年月,浑如一梦枕舟中。人生惘惘迷似幻,哪堪闲钓功与名。昨日黄土盖枯木,今朝漓水载孤舟。天苍苍一片乏云没,草萋萋又忆陇中客。真也罢,假也罢,落得个闲云伴野鹤。”

    水边风大,吹得那卦先生髭须乱飞,他又高举串铃前后摇动,哈哈大笑。

    那四个彪形大汉听见声音,对那卦先生吼道,“疯子,死远一点。”

    夏云鹤听那卦先生与四人一样口音,忍不住多看那人几眼,却是疯疯癫癫,叼了个芦苇茎哼哼,再听不来后面唱的什么。

    那四个彪形大汉还欲再骂,谢翼给钱盒儿使了个眼色,钱盒儿冷笑着向四人开口,“我家主子都没表态,轮得到你们出声赶人。领了钱还不速速离去,少在这里现眼。”

    四人唧唧哝哝一阵,讪笑着收拾过包袱往南去了。

    钱盒儿过来垂首道:“主子,驿站人都清干净了。”

    谢翼轻声“嗯”了一声,看了水边摇头晃脑的卦先生一眼,转头对钱盒儿道,“等会小沈将军要来,你去盯着。把衣服备好,孤等会带几名亲卫先走。”

    钱盒儿恭顺地应了一声,全没有之前的傲气,夏云鹤心中纳罕,等钱盒儿离开,她对谢翼道,“他不是李总管身边的小内侍吗?怎么又跟在殿下身边?”

    谢翼低声道:“他自作主张得罪了司礼监的几位内侍,被罚出宫,我看了随行名册,才知道钱盒儿被分到我这里。问了李总管,他算默认此事。我用着顺手,也就留下了。”

    夏云鹤点了点头,明白了这是怎么一回事,谢翼回头看她,笑起来,“外面风大,我陪先生去驿站里面坐会儿吧。”

    话音刚落,那疯卦师忽然起身,抚掌大笑,“雀归山林,鱼跃入渊,好卦,好卦,噫,真是好卦!”

    听到这话,夏云鹤与谢翼齐齐望向疯卦师。

    那人抬着醉醺醺的眼回望二人,“今早起了一卦,说有贵人到。如今一看,确有贵人。”

    “不疯?”谢翼皱起眉头。

    那人拢了头发,掬了捧水洗净脸,手胡乱往衣上一抹,嘿嘿笑着,“贵人既帮我付了酒钱,不嫌弃的话,再赠我一点傍身之资。”

    夏云鹤取了钱袋,摊在掌心,道,“老先生若不嫌弃,这袋银子送与先生。”

    “老夫不要你的钱。”卦先生摇摇头,抬手指向谢翼,“只向他讨银钱。”

    谢翼笑道:“这有何难?钱盒儿,封他一包银子。”

    “不不不,我只要你的一块碎银足矣。”

    谢翼听得稀奇,“倒是个怪人。”说着,与钱盒儿要过钱袋,摸出一块碎银,递给卦师。

    那人笑着接过,不知从何处摸出三枚铜板,道,“公子赠老夫银钱,老夫送公子一卦。”

    谢翼有些犹豫看向夏云鹤,夏云鹤道,“既是老先生赠卦,便试一试,也算求个一帆风顺。”

    金钱卦起,六爻既出。

    卦师轻捋胡须,摇头掐指,闭眼沉思片刻,道,“地风升,变升卦。”

    “怎么讲?”

    “修身以俟矣。”那卦先生说完,又笑了几声,不理众人,拾了家当,往林中走,不一会便消失了。

    谢翼低声喃喃道:“修身以俟矣。”

    忽得,拱手对夏云鹤说道,“先生,我去了。”

    夏云鹤愣了一下,“不等小沈将军了?”

    “不等了。”谢翼去了驿站中换了一身紧窄衣裳,钱盒儿从马厩牵来一匹黑亮的骏马,谢翼打了个呼哨,林中现出四个暗卫,俱是整装待发。

    谢翼翻身上马,招呼四人,滚滚尘土向北面卷起,模糊了一行五人的身影。他忽然勒马回首,遥遥朝夏云鹤一揖,再拨转马头,催马疾行。

    夏云鹤默默朝远处一拜,心中暗暗祈祷谢翼此去一路平安,诸事顺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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