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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话一出,亭中众人皆惊,太子微微侧目,面露不喜。夏云鹤并不在意众人目光,只低眸看着七皇子,勾唇浅笑,身旁红梅相映,绯色官服宽大,衬得她身形愈发瘦削,有种飘然独立之感。
少年闻言抬头看她,眼中不掩艳羡,却转头看向太子等人,委屈巴巴叫了一声,“皇兄。”
这一声“皇兄”惊得众人浑身一颤,太子脸上更是没了半分表情,旁边的五皇子向前一步,不掩厌恶,厉声呵斥,“大胆,谁是你皇兄?少与我们套近乎。”
七皇子又可怜巴巴望向李公公,琥珀色眸子泫然若泣,这副逆来顺受的可怜模样,任谁见了都心生怜悯。
夏云鹤回想着记忆中那个杀伐果决的皇子将军,心中舒朗,看来她选中的棋子,也颇为有趣。
想来也是,一个七岁被送到北戎为质六年的皇子,没几分心眼早就命丧他乡。她不介意帮她的小棋子推波助澜一下。
想到这里,夏云鹤向李福顺拱手,“李总管,陛下特准某自选弟子。虽才疏学浅,不敢试诸位皇子,七殿下刚归国,对本国风土人情、民俗风貌或不熟知,某当为七殿下解惑,以报陛下拔擢之恩。”
一般来讲,皇子的老师由皇帝挑选,而夏云鹤,皇帝反而让她自主选弟子,一个小小的七品翰林院编撰,能得如此恩典,已经让众人猜不明白圣意,夏云鹤又来这一出。
眼见太子脸色更沉,李福顺心虚开口,“殿下,陛下说让夏大人自己选择,您看?”
僵了好久,太子忽的伸手折断夏云鹤身侧一枝红梅,脸上重新挂上笑意,向身后侍从道,“这的红梅不错,你们多折几枝回去。”说完,也不看众人,挥袖离去,一干人等簇拥紧跟,队伍浩浩荡荡离开梅香亭。
亭中清冷下来,夏云鹤搓热双手,掩住唇角咳嗽。肩头一沉,白色狐裘大氅重新披在她身上,她转身回眸,七皇子谢翼低垂眼睫,平静说道,“夏大人体寒,狐裘还给您。”
他就这么一袭单衣站在雪地里,安安静静,叫人猜不出他在想什么。
明明是皇子,却总是一副谦卑姿态,与她前世在边境所见的恣意将军判若两人,夏云鹤拢紧大氅,长叹一口气,也罢,她只当他是手中棋子,好用就行。
李福顺见此,对夏云鹤道,“夏大人,您既然选择了七皇子,咱们便回去交差,还要准备拜师礼。”
上辈子夏云鹤为太子师,拜师礼自有东宫中人准备,七皇子母妃早逝,又为质六年,准备拜师礼自然落到李福顺头上,也不是什么麻烦事情,既做顺水人情,还能从中抽成,他乐得行事。
夏云鹤跟随李福顺,去了御书房,将途中种种一一讲给皇帝听,和惠帝对于她选七皇子为弟子颇感惊讶,细细提问,又吩咐李福顺给七皇子置办衣物炭火,操办拜师礼和束脩,李福顺领命办差退下。
和惠帝这才和颜悦色问她,“朕听闻逸之恃才傲物,素有东洛才名,怎么甘愿给老七讲学?你的老师柳嵘山可是极力推荐你当太子师。”
听到柳嵘山的名字,夏云鹤心下憎恶,然而也仅仅一瞬,让和惠帝难以察觉。
她抖袍跪拜,俯首于地,“七皇子久居塞外,于本国风土人情礼仪不甚了解,臣只想为陛下分忧。”
和惠帝笑了一声,合上手中奏折,啪一下轻拍案上,“教他礼仪规矩自有宫里内侍,朕看着长大的探花郎,怎么学他们阿谀奉承那一套,在朕面前也不愿意说真话。”
“臣,臣惶恐。”夏云鹤敛眸,伏在地上不再说话。自己再活一世,早不是当初那个初入官场,心高气傲的夏云鹤。
许是和惠帝心情不错,没再问什么,打发她出来。
可她没走几步,又在夹道遇见七皇子谢翼。他仍是一副单薄衣衫,脸蛋红扑扑的,似乎在专门等她。可见了她又不说话,只咧嘴露出小虎牙,拉起她手,将一个金线绣制的平安符放在她手中。
夏云鹤摸了摸平安符,只摸出一小段凸起,谢翼解释道,“里面藏了一小段柏枝,寓意辟邪保平安。”
她笑了笑,向七皇子长揖一礼,道了谢,准备离开,反被谢翼拽住袖子,夏云鹤回头定定看他片刻,略微思索,问道,“殿下,您有别的事?”
谢翼松开她衣袖,环顾四周,见无人后,凑近她耳边轻声道,“定国公现在候在宫门口,夏大人这会出宫就会碰见他。”
见夏云鹤蹙眉,谢翼又提出自己的建议,“不如去我那里稍作片刻,等定国公离开,夏大人再行出宫。”
他面容清俊,琥珀眸子暗藏锐利,嘴角上扬,耳尖在夕阳照射下泛出一层薄薄的红光,整个人透出一种与年龄不符的狡黠。原来只有在独处时,他才会显露出几分真实性情。
夏云鹤道:“多谢殿下好意,只是殿下不知,外臣无故不得擅自停留内廷。”
谢翼愣了下,皱起眉头,还想说什么,终究泄了气,行礼离开。
今日敢选七皇子为弟子,她便已经下定决心与定国公对抗。若未经允许擅自进入七皇子寝殿,恐被有心之人抓住把柄,在廷议上弹劾她。
一过乾清门,便有人拦她,跟着那小厮直至定国公柳嵘山面前。这人两鬓染霜,长须短髭,豹眼粗眉,明明一副武官长相,偏偏是文官之首。
看着眼前熟悉的面孔,夏云鹤脑中嗡嗡作响,想起昭狱中的日子。
她十指生疮,柳嵘山来看她,轻眯眼睛,话语甚为亲切,“逸之啊,你怎么还是这么书生意气?你所述冤屈,老师已知。今日老师亲至荣宝斋,购得湖笔、徽墨、歙砚、宣纸,你把冤屈写下来,老师替你呈递陛下。”
“写呀……你怎地不写……”
明知她手指生疮,就算想写冤也捏不起笔,柳嵘山又让她口述诉状,招来小吏代笔,粗览她的状纸,收进袖中,缓步离开。
死后她才晓得,柳嵘山根本没把她的诉状递上去,而是在昭狱内,就着烛火烧掉了。
夏云鹤缓缓捏紧袖中拳头,再次松开,周到行礼。
“老师。”
亲自教夏云鹤的老师并不是他,定国公不过占了元化四十年的科考之便,经过他手批阅的卷子,两榜进士均恭恭敬敬称他一声“老师”。
“逸之啊,听闻你要给七皇子讲解风情民俗。”定国公长叹一声,“七皇子忍辱负重才归国,礼数疏忽,你体谅陛下之忧。太子年纪尚幼,言语失态,逸之多多包涵。”
夏云鹤恭敬行礼,连称不敢,二人寒暄片刻,定国公又以身体不适为由离开。
她望着小轿远去,冷笑一声,这只装模作样的老狐狸,她病死昭狱,这位劝说新帝取她首级悬挂宫门,不可谓不狠毒。
夏云鹤仰头望向斑驳宫墙,庭院深深,雪堆枝头,坠下一个个细小的冰锥,晶莹剔透,寒风乍起,她缩了一下脖子,重新抖擞精神,快步往宫外走去。
她还有更重要的事情去做。
过朱雀长街,穿乌旅巷,到巷尾张灯木门前,已是暮色四合。
轻叩门扉,一位四十左右,布衣钗裙妇人探头来看,见到夏云鹤,乐呵呵请她进门。
“呀,公子回来了。昨晚落雪,今儿天冷,准备过会儿去接您的,您倒自己回来了。”
妇人把夏云鹤让进小院,院东侧辟了一小块地,种着冬青,雪落其上,青白相映成趣,给小院添了一丝生机。
掀开厚重灰布帘,妇人将夏云鹤引至屋内,替她除了大氅,宽了衣服,褪下洇湿的鞋袜,拿出一件青布棉袍,又一双毡袜,棉鞋,妇人手里活计不停,嘴上也十分爽利。
“夫人来信了,同信一道送来许多干菱角,您什么时候给她回信,我过几天去西市置办山货,正好路过驿馆,把信交给邮差。”
妇人名唤臻娘,十几年前被夏云鹤母亲救下,灌了些米汁喂活,只是没了记忆,心思单纯,被叮嘱必须称呼夏云鹤为“公子”,她就从江南老家一路喊到了上都。力气也大,独自能抵七八人,照顾夏云鹤更是无微不至。
夏云鹤换了衣服,倚靠大迎枕,妇人往她手中塞了一个暖炉,取来衾被拥住她冻僵的腿脚,提了一只汤婆子塞入被中,一手搬着一张小炕桌,一手端着一小碟煮熟的菱角,小桌置于暖炕,菱角放在桌上,从枕头下摸出一封信,递给夏云鹤。
家信上书“吾儿阿云亲启”,火漆封印,并未拆开。
夏云鹤手握家信,心绪难平。自父亲离世,自己上贡院,入京赶考,同母亲日渐疏离,最后一次得知母亲消息,竟是在昭狱中,从柳嵘山口中得知母亲已在流放中离世。自己突闻此噩耗,一口鲜血喷出,再未醒来。
也不知母亲身体如何,食如何?
她缓缓攥紧衣角,心中悲伤,妇人往她唇边递了一个剥好的菱角果,嘻嘻笑着,“公子快吃,老远送来的。”
夏云鹤看她捏着小刀,刀尖残留菱角果肉,如同稚子一般无忧无虑,夏家前世被抄家,府中众人或流放,或贩卖,没谁能够幸免。
幸好,她有了再来一次的机会。
她笑了笑,伸手接过果肉放入嘴中,煮熟的菱角香甜软糯,让她想起儿时江南水乡卧剥莲蓬、荡舟荷下的时光。那时父亲尚在,他时常取下手上扳指往自己手上比划,母亲就会边剥莲蓬边骂他,一家人整整齐齐。
妇人又递给她一个白生生的菱角,她推了回去,轻声道,“臻娘,你吃吧。”
臻娘喜滋滋吃掉,喉咙咽了几下,问道,“今日公子选弟子,挑中谁了?”
“七殿下。”
“好呢,好呢,教导哪个皇子都好呢,公子明日可还上朝?”
夏云鹤轻声答道“休沐”,让臻娘将取来一只巴掌大的,圆柱状平金开黑缠枝花木盒,她打开盒子,一只黑檀木扳指端端正正躺在其中。
扳指阴刻云纹,内部有一个变体篆书“夏”字。
臻娘凑过来查看,啧了一声,“老爷的遗物——”,忽觉自己失语,连忙呸了几声,“公子,来年将夫人接来上都,我们也好团聚。”
夏云鹤笑了笑,取出扳指套在自己手上。
妇人大叫一声,小刀也吓得砸到地上,“您干什么呀?快取下来。”
夏云鹤歪身躲她,神色严肃,“臻娘,夏家的‘夜不收’有十年没动了吧,明日你去西市办货,告诉三爷,夏家来人了,叫他准备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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