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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母后,喝药。”

    太子阿遂从祁凭枝手中端过药碗,捏着瓷勺搅动浓黑的药汤,递到祁窈宁嘴边。

    窈宁目光温柔地望着他,“听闻近日姜太傅正为你讲汉文帝本纪,讲到哪里了?”

    李遂放下药碗,将太傅所讲从头背给她听,背到“侍母至诚,目不交睫,衣不解带,有药先尝”时,窈宁含笑问他:“我们阿遂可愿效文帝?”

    李遂一板一眼地回答道:“姜太傅说,文帝扬孝明德,开汉室之盛,儿臣愿效文帝,孝亲治国。”

    说罢将药碗重新端起,尝了一口汤药。

    汤药又苦又涩,李遂喉咙一滚,瞬间眉头紧皱。窈宁却只笑吟吟看着,李遂只好又舀起一勺。

    祁凭枝在旁劝道:“堂姐,太子还小呢,何必折腾他?”

    窈宁说:“只是教他记住为人母所受的苦。阿遂,肯为你吃苦的人,才是真正待你好的人,你记住了吗?”

    李遂含着汤药点头。

    直到他喝下大半碗,窈宁才止住他,接过药碗,将剩下的汤药一口气喝下。

    祁凭枝给她递水漱口,内侍通禀说陛下驾到,窈宁瞥见她双眉扬起,情难自抑地朝门外望去。

    窈宁心中暗嗤一声。

    长宁帝阔步走进来,一把将太子抱起,凌空转了两圈,抱着他坐到窈宁榻侧。因年前授职的几个布粮转运官商均已顺利到达地方,递了请安折子回来,长宁帝今日心情不错,眉眼皆是笑意,问太子道:“今日乖不乖,哄你母后高兴了吗?”

    却见太子眉头紧皱,脸色惨白,嘴唇发抖,突然从他怀里推开,转头吐到了地板上。

    祁窈宁脸色一变:“阿遂!”

    宫女们忙作一团,递水的递水,清扫的清扫,祁凭枝哆嗦着要去请太医,窈宁喝斥她道:“你站住,哪儿也不许去!锦春,你去请杨医正。”

    祁凭枝本就心虚,闻此言更是吓得面如土色:“堂姐,我……”

    杨叙时待诏坤明宫,很快赶了过来,先是检查了太子的脉搏和眼白,见他虽腹中难受,但精神尚清醒,大松了一口气。待问清太子今日入口的吃食后,他转头端起药碗嗅了嗅药底,叫药童拿下去熬干验粉末。

    杨叙时道:“这药是臣亲手熬的,但适才闻着却有异味,敢问娘娘,此药经过谁的手?”

    窈宁搂着太子落泪不止,因病喘而气力难支,几近昏厥,她抬手颤颤指向祁凭枝,泣声道:“原来自家人都不可信了吗……你们想让我死,竟连太子也不放过……”

    “堂姐!我没有……”

    祁凭枝“扑通”一声跪倒,正对上长宁帝充满恨意的赤红双目,君王的雷霆之怒让她浑身战栗,张口结舌,竟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张知!”长宁帝扶住心痛难捱的皇后,高声将内侍省押班张知喊来,指着祁凭枝道:“看好她,去搜她住处,将有关人等全部羁押,朕要严查!”

    张知领命而去,约半刻钟后,杨叙时的医随将烤干的药粉呈回来,杨叙时检查后跪地回禀道:“启禀陛下、娘娘,药中多了一味药材,似为寒石脂。此药粉性极寒,常用来治体内火气过旺、通脾胃积石,若幼童误食,则易上吐下泻,想必太子殿下正是误服了此药粉。”

    长宁帝问:“可算要紧?”

    杨叙时说:“太子殿下身体康健,吐过后休养两天便好,有碍的恐怕是皇后娘娘。娘娘本已寒气伤了根本,靠虫草、雪莲等阳烈的药物补养,万万服不得这寒石脂,恐有性命之危啊!不知娘娘服用了多久,若是……若是……”

    长宁帝忍无可忍,一脚将祁凭枝踹翻在地,若非四顾无剑,真要活劈了她。

    “若皇后有个三长两短,朕要你全家凌迟谢罪!”

    祁凭枝浑身抖如筛糠,嘶声辩解不是自己的罪过,不住地磕头求饶,忽而与祁窈宁眼神相撞,见她冷眼含泪,正似笑非笑地乜着她,不见惊诧慌乱,反倒隐有一切在握的从容。

    仿佛一盆冰水兜头浇下,祁凭枝似乎想通了什么。

    “你陷害我?你召我进宫,是为了陷害我?祁窈宁你——”

    内侍上前捂住了她的嘴。

    杨叙时重新为皇后和太子切脉开药,张知很快带人搜出了东西,回来呈给帝后。

    锦盘里放着搜出来的药材,皆是虫草和雪莲,一些品质极好,一些品质极劣,杨叙时检查过后,发现上品的虫草和雪莲是太医署供给皇后治病用的,而品质低劣的虫草和雪莲则连寻常药草根都比不上。

    对比许久后,杨叙时下定了结论。

    “必是有人趁我不在时调换了陶炉中的药材,把上乘的虫草雪莲换成了劣品。这些渣滓虽不能一下子将人毒死,却也没有丝毫治疗效果,若非太子殿下试药时误食寒石脂,此事极难被发现……陛下、娘娘,此人用心歹毒,是想不声不响地害死皇后殿下啊!”

    长宁帝将太医署周院正宣来再次查验,得出的结论与杨叙时相同。

    此时张知上前禀报道:“奴婢派人将与祁娘子有过来往的宫人全都审了一遍,查出了给祁娘子劣品,且帮她把从前偷换的药材夹带出宫的宫人。此人名唤雪,是坤明宫的副掌殿,她招供说有个表哥在东华门当值,会趁机放她出宫。”

    长宁帝恨声道:“抓!”

    一个宫婢,联合一个宫门侍卫,难道就敢陷害中宫皇后吗?有心人都能猜出这其中另有隐情。

    长宁帝清楚张知的手段,让他押祁凭枝去与唤雪对峙,那唤雪受过酷刑,十指鲜血淋漓,脊背伤痕见骨,疼得活生生咬碎了牙,当场将祁凭枝吓晕了过去。

    冷水浇醒后拎回坤明宫,祁凭枝吓得难以站立,当即将什么都招了。

    “是姚贵妃……她撺掇我偷换药材,说这样不会被发现,我若不做,她就会派人杀我……唤雪就是她的人!她是奉贵妃之命来帮我的,也是来监督我的……”

    祁凭枝涕泗横流,要往祁窈宁身边爬,不住地磕头求饶:“堂姐,我万不敢害你,都是为人所逼,求你看在爹娘和老夫人的面子上饶我一次吧堂姐!我什么都招……药材是我换的,但是我不知道什么寒石脂,更不敢害太子殿下!堂姐……求你饶了我……”

    牵涉到姚贵妃,殿中一片死寂,唯闻祁凭枝撕心裂肺的哭喊声,祁窈宁却并不看她,只紧紧搂住太子,默默流泪。

    长宁帝又恨又无奈,问张知:“那唤雪可曾提到过姚贵妃?”

    张知说没有。他在宫里待了二十六年,深知后宫手段,越是姚贵妃的人,越不可能供出姚贵妃的名字,姚贵妃敢派她来坤明宫下手,必然已经拿捏住了她的七寸。

    长宁帝又问:“东华门那个侍卫呢?”

    内侍匆匆来报与张知,张知脸色一边,低声回禀道:“奴婢办事不力,那侍卫方才……自刎了。”

    “哐啷”一声,面前八仙桌被长宁帝一脚踹翻,砸倒了身后博古架,名贵的花瓶玉器、珍玩摆件哗啦啦碎裂满地。

    宫侍跪倒一片,太子吓得呜呜直哭,祁窈宁闻言,也心碎而失望地闭上眼,两行热泪簌簌而下,砸在她冰凉苍白的手背上。

    她果然没有小瞧了姚清韵,她确有本事将自己摘干净。若祁凭枝事成,则皇后顺理成章“病逝”;若祁凭枝事败,也是她为了取代皇后而谋害堂姐,这将会是祁家自己人闹出的笑话,脏水决泼不到她姚清韵身上去。

    泪流近涸,祁窈宁只觉喉中一阵阵往上泛起腥甜,气力难支之际,隐约听见锦春小声来报,说祁二姑娘受召入宫了。

    照微来了。

    祁窈宁拭去眼泪,忽而一笑。

    可惜姚清韵占尽天时地利,却算岔了最关键的一件事。

    窈宁让锦春扶她起身,牵起太子的手,命人传肩舆,要前往临华宫姚贵妃处。

    “阿宁,别去……”

    长宁帝欲劝,却见祁窈宁含泪摇头,深深望着他,咽声说道:“妾只是想去问几句话,决不会冲动,还请陛下宽心。”

    她带着太子乘上肩舆,一行人浩浩荡荡往临华宫的方向行去。

    照微沿宫道而来,小心翼翼地护着怀里的榴花,满心欢喜要献给窈宁姐姐。因上次的市井趣话将她逗乐了,这次照微特意多学了几个。

    她一边检查榴花有无残败,一边碎碎自语地练习:“张棍子好论人长短,背地里说贩牲口的王二是个天阉,传到了王二耳朵里。这天张棍子要将骡子卖给王二,王二却只肯出驴价,两人打到了里长面前,里长问王二为何论价不公,那王二指着骡子说:‘这骡子噘嘴,噘嘴骡子只能卖驴价,这叫全贱在一张嘴上!’……哈哈哈哈!”

    照微自说自乐地到了坤明宫,却见宫侍自宫门处一路跪到起居殿,皆战战兢兢不敢抬头。没有人迎她,也没有人拦她。

    她满头雾水踏入殿中,喊了几声姐姐,无人回应,皇后与太子皆不在,低头又看见满地狼藉,地上隐约有血迹,心缓缓沉了下去。

    此时,女官锦秋走来,跪到照微面前,啜泣着将适才发生的事都告诉她,“……皇后娘娘带着太子要去与姚贵妃对质,陛下觉得不妥,安置好嫌犯后也跟去了,娘娘让我在此候着姑娘,等姑娘来了,让你千万要赶去临华宫救她……”

    一言未毕,照微已转身朝外跑去。

    她的脑海中一片混乱,又是一片空白,她不清楚发生了什么,然内心仍被近似直觉的恐惧紧紧攥住。

    谁的血?

    姐姐遭遇了什么?

    怎么救?

    心脏绷到极限近乎碎裂,无法思索,她只顾往临华宫的方向跑,甚至忘了将怀里的玉瓶与榴花抛下。

    春风阵阵,榴花颤颤,远望如火。

    照微一口气跑到临华宫,穿过跪倒一片的宫人,看见了正扶门而立、倾身向殿内软语恳求的长宁帝。

    而祁窈宁牵着太子的手,正与姚贵妃对立殿中,似在交谈。照微喊了声姐姐,她转头望来,明珠泪花里,忽而朝她灿然一笑。

    那样的笑,从未在窈宁脸上出现过的笑,明若秋芙蕖迎雨复生,枯容返青,双泪衬出,竟是从未见过的灼灼之艳。

    并非含蓄的、无奈的,而是一种行到水穷处的解脱。

    照微心中宕然一空。

    窈宁突然朝姚贵妃跪下叩首,众人大惊,姚清韵急忙后退,要避她的礼,却见她拔下鬟中金钗,猛得刺入颈中。

    霎时间,玉珠碎落,血喷如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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