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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对母亲的记忆很浅很浅,几乎可以用零来计算。自有记忆以来,我就生活在干爸干妈的身边。很长一段时间,我以为干爸干妈就是我的父母。我和允之从小一起长大,一起玩耍,一起去探险。经常有游客见到我们俩,会问我们是不是双胞胎。因为干妈有时候会给我们买一样的衣服、鞋子,干爸会给我们两剃一样的发型。
我最早的记忆是五六岁时,干妈带着我和允之去海棠屋。那里有一个坐在轮椅上的女人,她时而哭时而笑,不会讲话,好像婴儿一样。她有些行为,好像那时候刚出生的欣之,会无缘无故流口水,会把食物弄一地,她不会自己吃饭,大小便失禁也是常有的事情。
我很怕她,因为她不正常。
可是,大家都跟我说,那是我的母亲,照顾她的人是我的父亲。一开始,我很抗拒,我不想让那样的女人成为我的母亲。可是干妈说我得去看她,干爸让我去,允之也让我去,我就去了。
幼年的记忆里,他们没有照顾过我,没有出现在我的生活里。我不知道为什么大家都让我叫她“妈妈”,我内心不太乐意,但还是照做了。因为每次我叫她“妈妈”,她会笑得很开心,周围的人也笑得很开心。
在我七岁那年的秋天,母亲去世了。印象特别深,海棠屋门口的两株海棠花很突然的、毫无征兆地全谢了。
那天,大家都哭得厉害。我的舅舅和外公外婆连夜赶去东来岛,大家伙都在哭,连允之也在哭。
我问允之在哭什么,他说觉得难过。他说我的母亲很疼他,以前没有生病的时候会给他买糖吃。只是因为生病了,不认得他了。
只有我和父亲没有哭。
父亲一手操办了母亲的葬礼。牵着我的手,坐上一艘小船,我们到了海中央,他一点一点把母亲的骨灰撒进大海。后来又带着我去神山,在阿祖的脚下,帮母亲做了一座衣冠冢。
葬礼结束后,舅舅和外公外婆离开了东来岛,我回到海棠屋生活。偶尔,干妈会带着允之来看我。
那个时候,我对父亲的印象同样不深。可他每天会给我做好吃的饭,会给我洗澡,会关心我的生活起居。他也会给我讲楼梯墙面上的每张照片,里面每个人的故事。
他讲得最多的就是我的母亲。
他总是跟我说:“念念,不要忘记妈妈,她很害怕别人忘了她。”
可是,父亲并不知道,我对母亲没有一点感情,我只知道照片上母亲的模样,他每次和我提起母亲,我的脑海里会自动浮现出干妈的模样。
直到那年的冬天,我忽然在半夜惊醒,鬼使神差走到厨房。当我走近时,看到父亲拿着一把水果刀,正划着自己的手腕。
我顿时觉得心脏很疼,大声喊道:“爸爸,你在干什么?”
他回头看了我一眼,慌乱藏起那把水果刀。他的手腕不停渗出血,他告诉我:“念念,不要看。”
那天晚上他抱着我哭得很伤心,我从来没有见过他这样。在母亲的葬礼上,他不曾掉过一滴眼泪。他还安慰别人,不要难过。
我以为他和我一样,对母亲的死没有一点感觉。后来才知道,他总是在半夜偷偷哭。
在那之后,我常常跟在他身后。他去哪里,我就跟到哪里。那个时候我还很小,不知道什么是死亡,也不知道这两位如同陌生人一样的父母对我来说是什么样的存在。我只知道,看到父亲难过,心脏就会疼,总想逗他开心。
来年的春天,父亲带着我回到荔城上学,他想把我扔给舅舅舅妈照顾,我第一次跟他发起脾气,冲他吼:“你不可以丢下我。”
瞬间,他的眼神莫名变得哀伤。后来,他留在别墅里,跟我们一起生活。我会要求他每天送我上学、接我放学,有时候还会要求他做饭给我吃……
我的每一个要求,他都有如实应承。
同样的,他也会对我有要求。比如我要学会自己穿衣,要学会整理自己的物品,每天要学会点什么技能等等。
我和他,慢慢的,更像朋友。
每个周末,他会带我去永安寨钓鱼、爬山,露营。或者回到兰亭阁住,等到上学的时候,我们才回到别墅和舅舅生活。
父亲无比爱惜别墅门口那盆西府海棠,他说那是母亲生前最爱的一盆花,让我帮忙照顾。有一年冬天,温度太低,西府海棠一夜之间被冻伤,他找了很多绿植专家,救不回来。
舅舅说:“一盆花而已,等春天到了重新买一盆。”
父亲情绪失控,把舅舅赶出家门。
第一次看到父亲那样,他把所有人吓到了。真真那个时候还很小,听到父亲的声音,也被吓哭了。
再之后,宇文阿姨托了点关系,找来一位国外有名的专家,帮着把花救回来了。从那以后,所有人都无比珍惜那盆花,天气稍微差点,都进入一级戒备。
在我10岁那年,父亲得知阿福舅舅的姥姥去世,留下阿福舅舅一个人无亲无故,就将他接到荔城来,把他安排进工作室做点他能做的事情。他很要强,不愿意被人照顾。父亲就在文创园附近给他买了一个小公寓,他过意不去,每个月会拿出部分工资交房租给我父亲。
一开始,父亲不愿意拿,阿福舅舅就要收拾东西回夏城。没办法,父亲争不过他。阿福舅舅很喜欢带我买零食玩具,每次都是带了多少钱去,就花完它。他的大部分积蓄都给我买玩具了,这件事情被父亲发现后,我俩都被训了一顿,阿福舅舅才收敛一些。开始有什么该买,什么不该买的概念。
接他来荔城时,他曾经问过父亲,我的母亲去哪里了?父亲不知道怎么回答他,但是他从父亲的表情里看出来了。他安慰父亲:“没关系,姥姥,也在。”
我曾经在母亲生前的备忘录记事本里看到一则关于阿福舅舅的描写——阿福很爱笑,从来都不哭。
母亲调皮地写下——想办法让阿福哭一哭,真好奇阿福哭是什么样子。
我到现在,也没见过阿福舅舅哭。
在别墅生活的时候,父亲还是住在三楼角落里那个房间,他从来不让别人进去。没有人知道那扇门的钥匙在哪里,真真曾经跟我说:“要不我们从门底下的洞口钻进去吧。”
尝试过了,钻不进去,洞口太小。
所有人都很好奇里面有什么,但是这个好奇,只维持到我15岁那年。有一天,敬之很好奇那间房子,他问我:“是谁住的?”
“我爸。”
那是个周末,父亲照常回兰亭阁住。那天半夜,我们三个人趁着舅舅舅妈睡下后,偷偷跑去捣鼓门锁。
允之不知道从哪里弄来了一把万能钥匙,也无法打开门锁。他按压门把手的时候,感觉不对劲,后来大胆尝试着往上掰,谁知道锁芯忽然传出一声“哒哒”响。我们异常兴奋,但是还是没有打开。允之又尝试一遍往上开锁,居然就开了。
屋里的格局很奇怪,和其他卧室完全不同。
里面放着很多书籍,都是父亲看过的。一进门,我的目光被桌子上的一本法语书吸引,那本书的名字叫做《挚爱》。书页泛黄,看起来被翻过很多遍。
当我把书拿在手上,轻轻一翻,两张纸掉落在地上。
一张写着——和谷雨合影。
另外一张写着——黎棠欠谷雨六千块钱。
上面还有母亲的签字画押。母亲的字迹,真的很像小学生,歪歪扭扭的。可是,当我听舅舅说,母亲生前学过美术,还是夏城很有名的摄影师,她还会散打,她能给舅舅来一个抱摔……
我真的很难想象,她那么矮小的一个女人,是怎么做到的。
父亲的卧室里,贴满母亲的照片,很多照片是他们的日常生活。还有很多母亲镜头下的父亲,不得不夸赞她的摄影技术。她的镜头里,每个人都很鲜活,每张照片都能看到相应的故事。
我还在父亲的电脑里,看到很多录像。是他们年轻时的点点滴滴,有普通的家居生活,还有旅游时的欢乐场面,还有很安静的火车风景……
我们还看到了干爸向干妈求婚的视频。原来,那个时候,允之就已经准备降临到世间了。
那天,我在父亲的抽屉里发现一份合约。我至今还记得,不言苟笑的父亲,原来在爱我母亲的时候是那么有趣而浪漫。他在他们的合约末页里,偷偷加了第三条条例:乙方必须只爱甲方。
为什么我会觉得是偷偷?因为那几个字,和前面的不太一样,写得很小,像是要故意藏起来一样。
在我成长的过程里,印象中的父亲总是很哀伤,我经常撞见他偷偷落泪的样子。我还记得,在我过八岁生日那天,父亲问我有什么想要的东西,他都可以满足我。我本来想跟他开口要一只柴犬,还想要一个星空屋。但是我忽然感觉他即将离我好远好远,我便向他许愿:“我想要爸爸长命百岁,一直陪着我。”
我没有跟任何人提过,父亲曾经想抛下我追随母亲而去的事情。也许,父亲知道这件事情对我有所亏欠,他没有再那样过。他总是不开心,总是一个人偷偷躲在房间里思念母亲。我知道,无论过了多少年,我长大几岁,他一刻没有忘记过母亲。
在我15岁之后,他对我们三个小孩的管教渐渐上心,会带着我们去见很多长辈,学习各行各业,培养我们的社交能力。学习的时候对我们特别严厉,休息玩耍的时候又对我们很放任。
他把工作室的大部分事情转交给舅舅处理。他空出来很多时间,把心思都放在宣传文书修复这个专业上,大部分时间都用来写书,记录舅公当年的事迹。其余休闲时间,他会带着我们去荔城周边城市游玩。
还是和以前一样,每年一到寒暑假,父亲会先带我们回夏城看望外公外婆,再带我们回东来岛。好几次邀请干妈来荔城过年,可她不喜欢离开东来岛,一开始我们还会有埋怨,后来允之告诉我们原因,我们也不再跟她提起,乖乖回东来岛去看她。
其实,除了父亲,还有一个人很想念我的母亲。
那个人就是舅舅。
舅舅很爱欺负我,他常常跟我提起母亲当年多么爱欺负他。他要把我母亲欺负他的账,全算在我的头上。他说得咬牙切齿,摆出一副要干架的姿势。可是讲到最后,他总盯着我说:“如果你妈还在就好了,我就不会这么无聊了。”
我经常发现,他很爱看着我发呆。他说:“念念,你的眼睛长得跟你妈一模一样。”
说到舅舅,我忽然想起有一年回夏城的乡下,去祭拜阿祖时,舅舅和二叔公喝了不少酒,他跪在阿祖们的坟前发酒疯,哭着喊着阿祖们不守信用,他说:“我明明跟你们说过了,我是开玩笑的,你们为什么要当真嘛?”
那天好多人劝他,没有用。他哭得很厉害,把自己数落了一遍。直到父亲去安慰他,他才停止哭闹。
我的母亲,没有出现在我的记忆里,但是随着我一年一岁,她活在我生活中的方方面面里。长辈们常常跟我提到她,会跟我讲他们过去的故事。
渐渐地,母亲好似就在我的身边。
靠着长辈们的描述,我的记忆里慢慢拼凑出母亲的模样。我羡慕父母的爱情,两个孤独的灵魂越靠越近,他们深爱着彼此,纯粹的、热烈的。
我也心疼父亲这一生的经历。他的生命里失去了很多爱他的人,是责任感支撑着他。
在我成年之后,我开始明白我的使命。
我花了很多年,陪着父亲走出失去母亲的悲伤,他每天还是会想念我的母亲,只是不会再难过。他的生命里多了一抹阳光,变得开朗,也会开玩笑。
在我大学毕业后,他把工作室全权交给舅舅管理。有时候,他会跑去罗兰顿看望奶奶,去和国外的朋友见面。每年依旧会带着我回东来岛看望母亲。
一直不变的,还有他每天给母亲写书信的习惯。无论他在哪里,无论他有多忙,每天睡觉之前,都要把当天有趣的事情、还有对母亲的思念写下来。等去了东来岛看望母亲时,一封一封烧给母亲。
后来,我也学会了给母亲写信。
告诉她:父亲一切安好。
至此,故事已讲完。
祝愿,岁岁平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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