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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乡下的第三天。一大早,黎辉又被黎棠踹醒。醒来时,他的脸上又多了许多红疙瘩,刺挠得他不舒服。
他坐在沙发上,一脸无奈和不爽:“妈,家里还有蚊帐吗?我想穿在身上。”
乡下的夜晚很凉爽,没有市区那般炎热。最近的天气刚刚好,不用开冷气,不用开风扇。就是蚊虫太多,蚊子特别野,蚊香不管用,一晚上赶了又赶,没有一点办法。
张芸在厨房里准备早餐,她刚把一笼子红糖馒头从锅里拿出来,这馒头是二婶昨晚让黎香香送来的,她趁热拿起一个咬一口,甜度刚好。她走到客厅,看着自己的宝贝儿子被咬得耳朵红肿,忽然心疼起来。她将馒头叼在嘴里,翻找药箱,拿出万金油帮黎辉擦擦。她说:“忍忍,再住几天就回去了。”
“好痒啊,晚上还很吵,蚊子一直在耳边叫。”
张芸说:“忍忍嘛。”
黎辉自己拿着万金油,扣出一大块糊在红疙瘩上。昨晚,睡觉时特地穿了长裤长袖衫,蚊子不咬四肢,改咬脸蛋和脚底板了。
黎棠和谷雨起床后,出门去溜达,阳光变热时,才回家。他们一进门,张芸就不管她的宝贝儿子了,招呼她的女婿去吃早饭。她特地熬了豆浆,还做了三明治。
自从有了谷雨,黎辉像玩废的游戏小号,张芸关心黎辉只是顺手的事情而已,不再像从前那样上心,耗费精力。
黎棠拿起一个红糖馒头,她问张芸:“妈,谷雨要是你的宝贝好大儿,我是你的儿媳妇,我会不会沦落到坐冷板凳啊?”
“你整天就知道发神经。”张芸倒了两杯豆浆,还冒着热烟。
黎棠拿起豆浆,往屋外走,她蹲在门口晒太阳,一边吃早餐。不远处,黎安开着摩托车往这边过来,黎平坐在车后座,他的手里拎着一个大袋子。
等他们靠近,黎棠才看清那是一袋刚刚出土的花生。袋子还在滴水,一看就是花生刚从土里拔出来后,在河水里清洗掉泥土。
“二叔,早。”
黎安把人放下后,和黎棠打了个招呼,就走了。
黎平一大早去黎安的地里看看有什么宝贝,找来找去,看中了刚好能收成的花生。他从袋子里拿出一小撮还带着枝叶的花生,丢在黎棠的面前,随后又将剩下的,放在院子里晾晒。
黎棠放下杯子,摘下一颗花生,软软的外壳,花生米还带着汁水,仔细一尝,有一股清甜芳香。她迫不及待拿着花生进厨房,给谷雨品尝。
她掰出两颗,丢进谷雨的嘴里,问道:“好不好吃?你肯定没有吃过这样的吧?”
谷雨摇摇头,又肯定地点了点头:“好吃。”
张芸在一旁嫌弃道:“哎呀呀,某人还说我呢,自己有了老公,连自己的爸妈是谁都不记得了。”
说完,张芸走到窗边,打开玻璃窗。她对黎平说:“你摘那么多花生干什么?”
“当时是吃啊。”
张芸哼哼两声,碎碎念走出厨房。
上午,他们一家五口一起去拜访村子里的长辈。谷雨像家里的门面招牌一样,张芸带着他到处炫耀。
下午,黎平带着谷雨和黎辉出门去钓鱼。黎平在村子的小卖部里买了三个鱼钩、三捆鱼线,从黎安那里要来了三根竹子,做了三把简易的钓鱼竿,他们拿着一个水桶就出门了。
张芸原本在家里玩手机,可是太无聊了,她闲不住,就到邻居家唠嗑去了,剩下黎棠自己在家看门。
黎棠同样感到无聊,她自己在家里耍太极。一会儿在厨房里找东西吃,一会儿又坐在屋里发呆,想着小时候的自己都在做什么。
她和谷雨现在住的这间卧室,也是她小时候住的。
那时候,家里要是有远方亲戚来,她只能沦落到睡客厅。再小一点的时候,她和爷爷奶奶睡在一起,再小再小的时候,她也不记得了。
自她有记忆以来,她就生活在这里。
那时候的房子,没有现在的亮堂,屋里总是暗暗的,爷爷奶奶勤俭习惯了,不爱开灯。电视也很少开,基本只用来看新闻和天气预报。剩余的时间,爷爷奶奶总是坐着聊天,发呆。
奶奶是文盲,她不识字。爷爷识字,他有很多很古老的书籍,他会念给奶奶和黎棠听,解释书中的图片在讲什么故事。
爷爷还会教黎棠看相,告诉她什么面相的人有着什么样的性格,他总是偷偷告诉黎棠:“你妈妈的面相刻薄了点,但是好在她的心底是好的,有着大格局。”他还会说:“你爸爸的耳根子软,听老婆话,但是这人三心二意,花心得很。”
想着想着,黎棠打起哈欠,她走到门口,又去偷吃黎平的花生。
这时,黎平一行人钓鱼回来了,桶里只有两条鱼,他们说本来钓了半桶鱼,回来的路上给大家分完了。
黎棠不太相信三把不像鱼钩的鱼钩可以钓到鱼,她说,除非是鱼塘里的鱼太蠢了。
黎辉不服气,拿出手机打开相册:“还好我拍照了。”
照片中,确实有半桶鱼那么多。黎棠说:“这些鱼好蠢。”
“比你聪明。”
黎棠脑洞大开:“吃了笨鱼会不会变笨?”
谷雨笑着说:“晚上你多吃点,看看你今晚会不会变笨?”
夕阳时分,张芸在厨房准备晚饭,她站在窗口处将黎棠喊进屋来,随后又指着到处追邻居公鸡玩的黎辉说:“你别跑那么急,等会儿摔了。”
黎棠又偷了一把黎平晒的花生,她吃得正过瘾,站在厨房门口问:“叫我干什么?”
张芸指着餐桌上的一筐丝瓜:“把丝瓜削下皮。”
黎棠叹了一声:“这事儿你怎么不叫黎辉干?”
“他不是在玩吗?”
“我还在吃东西呢,你重男轻女。”黎棠翻了个白眼,不满张芸的安排。但还是乖乖坐在餐桌前,放下手上的花生,不情不愿地拿起削皮刀。
张芸正在刷锅,拿着一把爷爷生前亲手用竹子做的锅刷,那阵声响,黎棠很熟悉。张芸念叨着:“别整天老是说我重男轻女的,我养你的时候一个子儿都没少过,该干什么都干什么了,你还不满意。再说了,女人多做点家务活,把男人的胃牢牢拴住,才是你的本事。”
张芸总有自己的一套逻辑。
黎棠望着外面的天,半空中一片橘红色的火烧云,谷雨和黎辉正站在院子里聊天,黎平和邻居家的大爷讨论那几只鸡的肉龄。黎棠忍住了难听的话,没有和张芸计较过去的不愉快,也没有问张芸为什么栓不住自己丈夫的胃,她骄傲地说:“我跟你不一样,你需要讨好男人,我不需要。我的男人自己会讨好我,我不用干活也可以。”
张芸啧了几声,冷嘲热讽:“要不是我的女婿通情达理,你都不知道被退货几次了。还不懂得多学点东西讨好他,将来他不想讨好你了,大把女人缠着他。人家比你有本事,赚得比你多,长得也比你好,什么样的女人没有?到时候你别回家找我跟你爸哭就行,别怪我没有提醒你。”
黎棠完全不想搭理她,母女二人的思想观念不同。
“姐。”黎辉在屋外喊。
黎棠生着闷气,大声回应:“干什么?”
“你快出来。”
谷雨走到窗台,温柔地说:“黎棠,出来。”
黎棠拿着削皮刀,上面还挂着瓜皮。她走到窗边,轻声问道:“怎么啦?”
谷雨指着半空中,莫名出现一道彩虹,还有一群白鹭呈着人字状飞行。黎棠笑着冲到院子去,张芸好奇走到窗边瞧了一眼:“哎哟,不就一道破彩虹嘛,有什么好看的?”
说完,张芸继续回到厨台前做饭。
黎棠站在院子空地上,仰头望着西边的天空,一轮蛋黄般的夕阳,躲在一缕白云后,云朵被染上血一般的颜色。嘴角的笑意迟迟没有停下,微风轻轻一吹,好似回到小时候,和爷爷奶奶三人在这里生活的日子。
黎棠无比怀念过去,那时候的夏天也是这样,几乎每天都可以看到火烧云,一到傍晚,天气就变得凉爽。晚饭后,大家会在门口坐着乘凉、聊天。
“黎棠,丝瓜还没削完。”张芸在屋里大喊。
“来啦。”黎棠看着还在手上的削皮刀,落日慢慢落下,欣赏了几分钟。她回到屋内,走到厨房门口,忽然停下了脚步。
眼前的环境在变化着,不停地更换位置。蓦地,一切回到夏城市区的厨房。唯一不变的是,那抹夕阳照进室内,落在窗边。
黎棠的心跳扑通扑通,她低头看向手上的削皮刀,上面沾染红色的血迹,再仔细一看,掌心、校服满是鲜血。她的双手颤抖不已,惊讶地张大了嘴巴。
“快点,我要开始炒菜了,做事磨磨唧唧的。”
黎棠抬头望着厨台前的张芸,她把炒菜锅放在炉灶上,打开明火。火焰燃烧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下一刻,一个二十几岁的男人点燃一根香烟,冲着他露出猥琐的笑容。
惊慌下,黎棠跑到张芸身边,泪水像断线的雨珠不停滴落。她的左手扯着上衣的下摆,右手拿着刀具,她小声地说:“妈。”
张芸回头:“怎么了?”
黎棠声音颤抖:“妈,我不想去补课了。”
“你这孩子说什么呢?你哭什么呀?”张芸将炉灶火关小,锅里的水珠慢慢蒸发。
黎棠全身颤抖,她大哭说道:“妈,我不想去补课了,我不想去补课。”
张芸骂了声:“你又发什么神经呢?”
外面的人听到争执般的声响,走到窗台查看。
“怎么啦?”黎辉靠在窗台上,好奇眺望灶台前的母女俩。
谷雨察觉不对劲,大步走进屋里。
黎棠无措的双手颤抖着,不断扯着衣服的下摆挡住裆部,极力忍住不哭,她说:“我们老师脱我裤子……”
张芸愣在了原地,炒菜锅被烧得通红,发出哒哒的声响。她怔怔地注视着黎棠,眼前变得朦胧,眼睛一眨,大颗大颗的眼泪滑落到下巴,滴在衣服上。
“老师脱我裤子。”
谷雨站在餐桌旁,心疼地望着黎棠。
“妈,怎么办?我闯祸了,我拿刀捅了老师,他流了好多血。”黎棠一脸痛苦,举起那把削皮刀,向张芸求助。
张芸不可置信地盯着黎棠看,忽然嚎啕大哭起来,过去的一幕骤然浮现在脑海中。
黎平走到母女俩身边,不解问道:“你们俩这是怎么啦?”
张芸拿走了黎棠手上的刀,一把将她抱住:“妈对不起你。”
黎棠全身不停颤抖着,情绪激动到要崩溃。她靠在张芸的肩膀上,一连串的泪水从她极度恐惧的脸上落下,呜咽道:“我不想去补课。”
张芸哭红了双眼,安抚着她:“不去,再也不去了。”
谷雨试图用手掩盖住他的痛苦,克制的抽泣声持续不断。
“姐夫……”
黎平关掉灶台上的火,大声问:“你们三个怎么了这是?”
黄昏悄然降临,大地变得宁静、安详。
黎棠在母亲的轻声细语安抚下,逐渐暂停了焦虑又不安的情绪。黎平毫无头绪,一句一句逼问。张芸也变得暴躁起来,她走到他的面前,指着他的鼻子大骂:“当年你对家里的事情不管不顾,整天就知道在外面鬼混,你关心过我们娘三吗?”
黎平的语气带着不耐烦,他邹紧眉头:“我又怎么了?”
黎棠坐在餐椅上,目光呆滞无神,对周围的一切毫无反应。
张芸扯着他的衣领,情绪激动,用恶毒的语言咒骂着枕边人,她似乎要将自己多年的怒气全部发泄出来:“我真是欠了你们老黎家的,你别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你女儿当年被老师欺负,跟你说了又说,你当回事了吗?你整天就知道勾搭狐狸精,早知道当年掐死她算了,跟了你这样窝囊废的爹,长大了还要在我身边遭罪。”
她抬起的手,一拳一拳用力地砸在黎平的肩膀上。
谷雨和黎辉过去劝架,将两人分开。黎平低下了头,他们彼此心中都知道过去那道坎。
黎辉生气地吼着:“别吵了,你们都吵多少年了,烦不烦?”
谷雨叹了声,望着黎棠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等争执暂停些许,他平静地说:“黎棠得了老年痴呆,最近情绪波动比较大,症状波动也变大,这几天容易在傍晚犯糊涂,应该是落日综合症。”
张芸指着黎棠,不解嚷嚷道:“怎么可能?我女儿还不到30岁。”
黎平问:“什么时候的事情?”
谷雨说:“两年前,我认识她的时候,她就说已经确诊了。”
“为什么不跟我们说?”
谷雨抿抿唇,说:“她……不想让你们知道。”
话落,黎辉大步迈出家门,接着听到汽车发动的声音。
张芸忧愁道:“她这样,什么时候能好起来?”
谷雨移开目光,在窗户上的玻璃看到黎棠驽钝的面容,他说:“一般等她情绪平复下来,就变回正常状态。她的病情起伏性比较大,有时候正常,有时候不清醒。”
张芸问:“能治好吗?”
谷雨摇了摇头:“只能吃药控制,不能根除。”
落日光线黯淡,让黎棠大脑里的情绪部门感到混乱,激起内心最脆弱的恐惧。在她的眼里,看到了刀具,看到了鲜血,看到了一个让他害怕的男子。她听见那猥琐的笑声,听见自己的心跳,听见自己的惨叫。她还听见黎平说,找你妈去,我没空。还听到张芸说,你又在发什么神经,别胡说八道。
那时候的她,感到无比压抑、恐慌,孤小无助。
可到了最后,张芸开始愿意相信黎棠时,一切都晚了。
张芸不喜欢女孩,是她的成长环境造就她重男轻女的思想根深蒂固。她自己知道吃亏的从来都是女子,世上难得的也是女子。她不爱自己的女儿,又不得不爱自己的女儿。
她同样矛盾,割裂,活得别扭又折磨。这是她的命,她总爱这么说。
那天晚上,每个人的心里多了一道抹不去的伤痛。
黎辉很晚很晚才回来,大家都问他去了哪里,他闭口不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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