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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晨3点16分,谷雨走进一家24小时便利店。门口的感应器响起了“欢迎光临”,声音吵醒了正趴在收银台前睡觉的女店员,她稍微伸了个懒腰,揉揉眼睛,视线慢慢变得清晰,她看着谷雨径直走向酒水区。
谷雨穿着一双人字拖,上身穿白色T恤,下身着一件粉红色的沙滩裤。
脸上浓密的络腮胡看起来有好几天没有刮了,活像一把用鬃毛串成的板刷。扎起的武士头发型,额头前的碎发被海风吹得凌乱,两簇发丝遮挡住眉毛,眼角那道明显的疤,让他看起来似乎不怎么好惹。
他从冰柜里拿出4罐啤酒,结账时,女店员拿着扫码枪问他:“一共24块钱,支付宝还是微信?”
谷雨抬头和女店员对视了两眼,刚从口袋里掏出的黑色牛皮钱包在手上开开又合合,女店员看着他手中的钱包,说:“24块。”
谷雨从钱包里掏出一张一百块,放在收银台上。
女店员看着耀眼的红色,朝仓库的方向看去,苦恼地喊来同事:“喂,王哥,我不会收现金,出来帮我一下。”
间隙,谷雨抬头定定地望着烟架上那张泛黄的老照片——年轻小伙和老人站在店门口的合影。老人满头白发,山羊胡子般的白色胡须,他笑得很开心。身旁站着的年轻小伙冲着镜头摆着搞怪的表情。
王思礼从仓库走出来,抱着一箱饮料,他盯着谷雨的背影,双眼迟迟无法移走。越是端详,越像是旧熟人。他走近了一看:“明哥?”
谷雨回头看了王思礼一眼,冲他点头示意。王思礼变得黝黑极了,整个人变得很干练,也变成熟了些。
王思礼大步向前,把手中的一箱饮料放在收银台上,他一只手臂靠在饮料箱子上面,咧着嘴笑着说:“还真是你啊,什么时候上岛来的?”
谷雨直勾勾盯着照片看,思绪万千,他回答道:“早上。”
“怎么不提前跟我说一声?”
王思礼顺着谷雨眼神的方向看去,也看一眼照片。
那张照片,是5年前,王思礼和他的爷爷站在便利店门口拍的。他回头,看着谷雨,问他:“你已经很多年没上岛了,最近好吗?”
“嗯,还行。”
王思礼又问了一遍:“怎么不提前跟我讲一声?”
他说:“最近岛上游客很多,店里太忙了走不开,这几天实在抽不出时间去帮你打理房子。你那房子应该没有太多杂草吧?”
东来岛坐落在东方的海中央,有着上帝眼泪之称,像是一座葱葱郁郁的小山丘被遗忘在大海中。由于交通不便利,上岛的唯一方式只有轮渡。因此除了旅游团带队上岛,鲜少有人愿意来。
谷雨在岛上买了一座房子,由于工作太忙,很少有时间上岛。王思礼是他在岛上唯一的朋友,他便把照料房子的事务全权交给王思礼。
谷雨转头,看着王思礼,浅笑着说:“没什么杂草,被你照料得挺好的,辛苦你了。”
王思礼听着很开心,挠挠头,笑着说:“一家人不说两家话。”
女店员拿着纸币安静地听着他们两聊天,不料与谷雨对视了两眼,被看得不自在,立马低下头来看电脑屏幕。
王思礼才反应过来,他夺过女店员手中的纸币,把钱塞回到谷雨的手中,说:“都是自家人。”他又笑着跟女店员说:“记住这张帅脸蛋,这张脸就是V-V-VIP卡,不用收钱。”
谷雨又将纸币放在桌面上,轻声说:“一码归一码。”
“明哥,你这样,我……”王思礼看着谷雨不容反驳的神情,欲言又止,只好作罢。紧接着,他走进收银台手把手教女店员操作,抬头向谷雨说:“这是新同事,今天第一天上班,还不太熟。”
“生意怎么样?”谷雨问。
“还不错,最近岛上节日多,来了很多旅游团。就是忙不过来,招了这么个小姑娘来帮忙。”
谷雨没说话,拿起一罐啤酒,掰开拉环,一口气喝下半罐。啤酒中的二氧化碳在胃里迅速释放,气体逐渐增加,他一只手捂着嘴,轻轻打了个嗝,满是小麦芽发酵的味道。
“找您76块。”
女店员递过来纸币,谷雨放下手中的啤酒,接过钱,将钱叠放整齐,塞进钱包里。
王思礼拿来一个塑料袋子,把剩下的三瓶啤酒装好。
“谢谢。”
“这次准备待多久?”王思礼双手撑着收银台的大理石桌面,打着哈气,没两秒的功夫,女店员也跟着打了个哈气。
谷雨开口说:“十天半个月吧。”
话音刚落,谷雨的口袋里传来手机讯息的声音。他掏出手机的那一刻,女店员整个人愣住了,她看着还没有谷雨半个巴掌大小的老式诺基亚滑盖手机,她的眼神里充满了不可置信。
王思礼注意到女店员有些冒犯的举止神情,指着刚拿出来的一箱饮料,又指着饮料区的货架:“把这箱水拆了,摆上去。”
女店员吃力地将那一箱饮料抱起,慢慢地走向饮料区,她一步三回头,疯狂地打量着谷雨。她怎么也想不通,现在这个社会为什么还会有年轻人拿着这种老式手机。
“你这次上岛刚刚好,过几天,有篝火晚会,就在海滨栈道的海滩上。”王思礼指着门外不远处漆黑的海滩,他说:“以前篝火晚会是为了感谢海神赐福岛民,一般会有巫师做法,现在不流行这些了,就演变成了岛民载歌载舞的节日。”
“今年来旅游的人比往年多了不少,指定很热闹。”
谷雨轻轻“哦”了一声,关掉手机,放进口袋里。他转头透过玻璃门往外望去,海滩上漆黑一片,路边的椰子树叶被海风吹得摆动起来。
他高大的身影映在玻璃上,显得很疲倦。
已经整整三十几个小时没有阖眼了。
王思礼说:“还有长桌宴,都是这几天,岛上居民自发做特色美食,都在这片海滩上,到时候记得参加,很热闹的。”
“那看来这次来得真是时候。”
谷雨站在他的面前,一边喝着啤酒,一边安静地听他说话,偶尔和他聊上几句。
两人虽然接触不多,但是谷雨知道王思礼是个心地不坏的人。
王思礼又朝他介绍着:“最近岛上来了一批很不错的帝王蟹,要不要尝尝?”
“老规矩,帮我挑只好的,送我那去。”
王思礼比了个“OK”的手势。
“走啦。”
谷雨走出便利店,站在门口吹着海风,眺望着远处无边无际的深渊,一口气将手里的半罐啤酒喝进肚子里。他转头看着旁边那辆粉红色的摩托车,再低头看着自己的裤子,一抹惬意的笑一闪而过。
片刻后,他朝沙滩上走去。
他惬意地哼着小曲,慢步踩在细软的白沙上,海风呜呜作响,稍稍深呼吸一口气,一股浓郁的海盐味道就在鼻尖逗留。
没一会儿,他手中的啤酒一一喝光。他四处眺望,寻找着垃圾桶。走了好一会儿,才看到一个白色的垃圾桶孤独地矗立在空旷的沙滩上。他走过去一看,桶里只有些许饮料瓶,谷雨随手将手上的袋子往里一丢,继续在沙滩上漫无目的地溜达。
他踩着浪花线走,冰冷的海水浸湿了他的小腿。一阵大风袭来,泛起更高的波涛,拖鞋里的泥沙来来又去去。他伸着懒腰,困意侵袭了思绪,打了一个哈欠。
黑暗中的轮船发出浑厚雄壮的汽笛声,低沉而有力,仿佛是海上的怒潮翻滚而来。
谷雨抬头,看到不远处的一滩黑物,一阵惊悸,身上的毛发冰冷地直立起来。他走过去一看,满地的白色药罐,从一个红色的包包里掉出来,沙面上还有几颗融化一半的白色药丸。
女人披头散发躺在浪花中,身子蜷缩在一袭黑色的长裙里。
谷雨蹲下,轻轻摇晃女人的的身子,冰冷的肌肤使他有一种不好的预感:“喂,醒醒。”
他喊了几声,女人没有应答,他又用手指放在女人的鼻子底下探气息,呼吸很是微弱。
谷雨捡起一个药瓶子,借着微弱的灯光,只见到“加兰他敏”四个字。
他赶紧抓起女人的双脚,往干涸的沙滩上拖去。
他跪在女人旁边,为她做人工呼吸,同时从口袋里掏出手机,拨打120,又实时根据医护人员的口述方式为她进行急救措施。
二十分钟后,救护车才赶过来。
救护人员抬着担架赶来,顺着谷雨手指的方向,看到地上的一团黑,众人着实被吓了一跳。
众人缓过神来之后才将女人放上担架,抬进救护车。
看着女人上了救护车,谷雨将女人掉落的东西递给救护人员。救护人员瞥了他一眼,没接,扶着车门,对谷雨说:“上去啊。”
“我跟她不认识。”
救护人员甩去一个不耐烦的眼神,谷雨只好乖乖跟着上车,没再辩解。
坐上车,借着车上的灯光,谷雨才看清女人的模样。
他端详着眼前静静躺着的女人,一幅平凡普通的脸庞,消瘦的脸颊,骨瘦如柴的身子,化妆品在脸上已经被海水泡花,黑色的睫毛膏黏在皮肤上,嘴唇上的口红晕染整个下巴。
一名救护人员给女人做基础检查,为她带上氧气罩。
另外一名救护人员拿着病历本填写信息,询问道:“病人叫什么名字?”
谷雨看着放在旁边的红色包包,抬头和救护人员四目相对。
他从早上上岛到现在,还没有休息过,睡眠不足让他头疼欲裂,反应能力也变慢了不少。
一名救护人员示意谷雨翻找下包包,查询一下有没有可靠的信息。
谷雨打开包包一看,里边堆放着杂七杂八的纸张。
他将那沓纸拿出来,又在一堆化妆品里翻找。许久之后,才找到夹层里的钱包。打开钱包一看,一张照片尽收眼底,一对青年男女并肩站在大学门前。
谷雨看着照片里的女生,再看看躺着的女人,对比了一下,没发现什么有用的信息。他又从夹层里找证件,整个钱包里塞满各个银行的信用卡,就是没有身份证。谷雨把钱包放在那沓纸上,再次从包里翻找。
把瓶瓶罐罐的化妆品翻来拨去,最后在一盘眼影盒底下发现一个小角,拿起眼影盒翻倒一看,原来是粘在上面了。
谷雨拿着身份证,往眼前一凑,说:“黎棠,26岁,夏城人。”
他再翻翻那沓纸,除了几张分镜手绘稿,剩下的都是夏城医院的检查单子。谷雨看不懂,他把单子递给救护人员。
救护人员拿过单子,大概翻看了一下,感慨道:“这么年轻得这个病,不应该啊?”
另外一名救护人员凑过去看了一眼,说:“现在的年轻人生活作息乱七八糟的,什么情况都有可能。”
他们聊着天,谷雨一句话也听不进去,坐在车上摇摇晃晃,就快要睡着。
谷雨跟着忙前忙后,直到天亮,才停下来休息。
一抹橙黄色的阳光透过窗户照射进来,落在病床上。谷雨走到窗户前,眺望着远处湛蓝的大海,金光闪闪的海平面,犹如碎金在跳跃,海鸥贴近海面,展翅飞翔。
他站在窗前一会儿,望着窗外的景色,内心的苦恼瞬间烟消云散。身子动了一下,头疼的感觉愈加浓烈,谷雨转身瞥向病床上瘦弱的女人,她正睡得酣畅淋漓,雷打不动。
他想象过女人倒在浪花里的各种原因。
可能是为情所困,吞了大量药物,走向大海中央,又被浪花打上来。
也可能是身患绝症,日子没了盼头,想不开,一心寻死。
再不者也可能是身体突发某种疾病,倒地不起。
但是他万万没有想到,女人只是喝多了,醉倒在沙滩上,刚好睡在浪花里而已。
谷雨打量着女人的模样,并不是什么惊艳人的长相,普普通通,身材瘦小得好似一只刚出生就被泡在水里的小猫咪。
“怪不得总说夏城生产小土豆呢。”谷雨的脑子里突然浮现出助理常常跟他讲的一句话。他悠然很好奇,眼前这个女人,过去整整26年都是吃什么长大的,才能长这么小一只。
想着想着,头疼欲裂,接着走到沙发旁,一头倒下,没一会儿就睡着了。
医护人员进进出出,门外的病人和家属来来去去,声音越来越吵闹。
谷雨又做噩梦,梦里依旧是一个留着长头发的女人。女人凶狠地盯着他,将他逼到墙角,无路可逃。女人面目狰狞的表情让他不寒而栗。
他猛地睁眼,呼吸急促让他的胸脯上下大弧度起伏,他望着天花板发呆,尽力控制呼吸的频率。医院里浓烈的酒精味道直扑鼻腔,使他猝不及防地咳嗽了几声。
连额头上也冒出几滴汗珠,顺着耳鬓滑落,最后消失在发丝中。
他抬手,看了一眼手腕上的手表,中午12点整。
怪不得屋外吵闹万分。
午餐时间,探病的家属纷纷送饭来,一些唠叨的家长对着不听话的小孩大吼,一些子女又扯着嗓子对年迈耳朵不好的长辈说话。
让整个住院部像菜市场一样。
谷雨放下手臂,闭上眼睛深呼吸一口气。再次睁眼时,一张苍白的脸出现在他的头顶,黑色的长发好像上吊的绳子,落在他的脑袋上。发梢刺挠着他的脸颊,不禁打了一个寒颤。
谷雨惊魂未定,脊背一凉,眼神充满了恐惧和不安。
两人四目相对无言。
护士推开门,目光锁定他们两人,打破沉默:“3号床,下午可以出院了。”
护士说完,看着他们愣了一会,接着关上房门走了。
两人不约而同地望着护士离去,又转过头来继续四目相对。
缓过神来后,谷雨被盯得不自在,起身坐在沙发上。他揉揉眼睛,看着黎棠,淡淡地问:“醒了?”
黎棠没有说话,站在原地静静地看着谷雨。
“既然你醒了,那我就走了。”谷雨穿上他的人字拖,往门口走去。
黎棠迅速堵在门口,半天却不知道要说点什么,只是静静地盯着谷雨看。
谷雨低头,眼前的女人像魔鬼一样,睁大着眼睛盯着他。黎棠眼睛上那两排苍蝇腿似的睫毛一眨一眨,晕妆的眼线,让她的两只眼睛像淤青一样,不知道的人,还以为她刚遭受一场家暴。
“还有事吗?”谷雨说完,又看着黎棠没有动静,他在想黎棠难道是聋哑人吗?随后他用手比划着:我要走了。
半响,黎棠才凑出一句话:“我听得见。”
她的声音单薄又无力。
“我还以为你……”
黎棠问他:“听护士说,是你救了我?”
“你昨晚晕倒在沙滩上了,我刚好路过,看到了。”谷雨说完,又补充了一句:“不对,准确来说,你是喝多了,醉倒在沙滩上。”
听完谷雨的描述,黎棠恍然大悟,轻轻“哦”了一声,像是记起了昨晚断片前的事情。
随后她问:“你帮我换的衣服?”
黎棠抓着身上的病号服,一件均码的蓝白红相间的条纹衬衫,穿在她的身上就像是加大大码,裤腿拖沓在地上,脚丫子脏兮兮的,黑色污垢附着在脚上。
“护士帮你换的。”谷雨一字一句念给她听,他可不想被误会,解释给她听:“你昨晚整个人都泡在海水里,衣服全湿了。”
谷雨指着病床的床头柜上的牛皮纸袋子:“你的衣服都在里边。”
顺着谷雨看去的方向,那件黑色的长裙沾着不少白色的沙粒,黎棠有些懊恼,那件裙子可是她咬咬牙狠下心来花了半个月工资买的,还没穿过几次。
黎棠仍处在宿醉中,脑袋还没完全清醒:“那……”她仰着头,谷雨185cm的个子,站在她的面前,一脸痞坏的模样,让她忍不住多看几眼。
由于休息不够,谷雨的语气有些不耐烦,问黎棠:“还有什么事吗?”
黎棠打开手机,点开二维码,将手机递到他的面前:“加个微信吧。”
谷雨盯着二维码中央的自拍照,又抬头看了一眼眼前的女人,他从口袋里拿出他的诺基亚5300,晃动着手机,跟她说:“没有微信。”
黎棠语塞,脑袋一片空白,脸上的惊讶表情毫不遮掩。谷雨这么多年来已经不止一次见到这个表情,已经是见怪不怪了。
忽然,她指着谷雨的手机,兴奋地说:“哇,现在还有人用这款手机吗?我中学的时候就用这个手机,当年可流行了。”
眼前这个女人和过去认识的大多数年轻人一样,和他感慨着在这个智能手机盛行的年代,居然还有人使用这样的老式手机,实在是太罕见了。
谷雨哑口无言。
黎棠像只百灵鸟一样叽叽喳喳说个不停,吵得谷雨的脑壳疼,他抬手用中指按压着太阳穴,内心极力克制不耐烦的情绪。
“我听说这款手机也可以用社交软件了呀,难道还不行吗?”黎棠又问:“在岛上用这款手机信号比较好吗?还是你个人爱好?”
“个人爱好。”
“我爷爷奶奶都会用智能手机了,还会跟我发语音打视频电话。你看着也不老,为什么……”黎棠直言不讳,盯着他手上的手机说个不停:“是这个手机有什么特殊意义吗?”
刚刚还是死气沉沉的女人,顿时像开了水闸的水库,大水冲刷着整条渠道,哗啦啦地涌出。
谷雨没有回应她的好奇心,打断她的话:“没什么事的话,我得走了。”
“那我怎么感谢你啊?”
“不需要。”
“那住院的费用,各种费用,我怎么还你?”
“不用了。”
黎棠看着谷雨沉默了,像在一瞬间又被打回到阴沉沉的世界里。百灵鸟从阳光明媚的晴空飞入乌云密布的暴风雨中,极速降落避雨。
谷雨见黎棠低着头没再讲话,轻轻将她拨开。她瘦小的身躯,像搪瓷娃娃一样,轻轻一碰,随时就会碎掉的感觉。
他开门离去,黎棠冲着他喊:“你叫什么名字?”
谷雨摆摆手,没有回答,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医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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