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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从来没见过这样的美丽之物。那个巨人背对着女人,高如她上次进城撞见的庆典上,游行人群高举的圣像。作为一个沙漠边缘长大的女孩,她被当时的宏大场面震慑到手脚麻木,几近跪地。
但现在她发觉,和眼前的人相比,那青金石和黄金勾勒的圣人显得寒酸又拙劣。她现在甚至开始察觉记忆里圣像形体的不谐,配色的缺憾——显然,这并不是她通过学习得到的知识,而是在面对真正的美时,对劣等品一种自然而然的觉察,就像品尝过珍馐后对粗茶淡饭本能的厌弃。
对这种变化,她心中唯有惊慌,一种曾经对自己来说不着边际的恐惧油然而生。她甚至开始怀疑在这样看下去,自己会无法容忍整个在他身侧显得如此粗糙的世界。
墙角里的那個裹在长袍里的人,或者说像人的东西动了动。目眩沉迷的感觉被恐惧祛除了。笼罩在怪异机械上的、浮动的光晕让位给更实际的气息——一种和黄沙格格不入的,尖锐金属混合油脂的味道,像刀片一样刮擦着皮肤。
那家伙扭过头,苍白两颊深深凹陷下去,仿佛是被胡乱贴在头骨上的。他的五官可以说英俊,甚至精致,但是在庞大到畸形的骨架上被等比例放大,让他比起人更像野兽或肿胀的尸体。
最恐怖的是那双全黑的眼睛,从中投出的注目令她感觉自己是一只待宰的羔羊,被审视从哪里下刀。对方手中把玩的锐器让这份恐惧更切实起来。
嘶嘶声如毒蛇般游上脊背,那是一种语言,野兽的嘶吼和幽灵的嚎叫都不会有如此复杂曲折的节律。她把腿往回缩了缩,垂下脑袋。
巨人从摇篮前回过身,温柔地说了什么。她紧盯着地面,这里的金属比她的小铜镜更明亮,纤毫毕现地映出墙角的人眼睛向上翻了翻,白发巨人只是笑笑,用手指逗弄着怀里的孩子。
“别放在心上。”他说,“维克多一直这样。”
这是她第一次知道科尔基斯语能说得如此柔滑,甚至短暂地忧虑那砂砾般的发音会划伤他的喉咙。女人嘴唇颤抖了几下,斟酌出一个可能合适的词汇:“尊上……”
“哦,请别这么叫我。我不是神,我是福格瑞姆。”他亲切地笑起来。
“好的……福格瑞姆大人。”这个名字如水般从唇齿间流过。那个有女人面容的东西依旧在角落敲打着什么,蛇般的肢体飞扬,激起噪音和火花。正是这个存在把她绑架到这个金属建构的古怪地方,要不是和老人们口中说的地狱实在大相径庭,她绝对要跪地祈祷了。
福格瑞姆耸耸肩:“别这么紧张,我们还需要你帮忙呢。”
“帮忙?”她重复了一遍这个词,想起那些村里老人讲的和恶魔交易的传说,攥紧了衣角。
“对,一个孩子需要哺育。”
她紧紧咬住下唇,以免自己叫出声来。那些关于交易和代价的情节混沌地掠过思绪,纠缠成一个词汇,也是她现在唯一能说出口的:“是。”
于是福格瑞姆像传说中蛊惑人心的妖魔一般笑起来:“那么,请原谅我代雪莱为她的失礼道歉。也许你会愿意去她刚修好的浴室清洁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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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人提着裙角小心翼翼地踩在湿滑的甲板上——这个词汇是福格瑞姆大人刚刚告诉他的。他说这曾经是一艘船,供他们在星空中航行。
星空,听起来真远。但她听过船员的冒险故事,比城市更广袤的海洋和从中升起的女妖。相比之下,她至少每晚能看到闪烁的星辰。大人说那些针尖大的小家伙其实和她脚下的世界一样庞大,甚至更胜一筹。
她不知道自己为何难过。是知道外面有更好的世界,还是即便如此他们依旧坠落在这片沙漠中。
“我以为天上是神明居住的地方。”她说。
“哦,他们住得更高,在你无法想象的地方,不过这也算好事。”
女人晃了晃仍带着水汽的发丝,第一次感觉到它们柔软而轻盈。恢复明亮色泽的金发消耗的热水在过去足以买她的性命。沙漠边缘的村庄并不残忍,但不得不冷酷。福格瑞姆欣赏的眼光落在上面。
“你爱你的孩子吗,亲爱的?”
她的神情僵硬了。“他是我的一切……大人。他们说夭折的孩子不能被埋葬,把他扔进了沙漠。我……我只想找回他,只有在土里往生的孩子才能登天,去神的国。”
“我很抱歉,不过不用担心,我刚从天上掉下来,那里可没什么天堂。”福格瑞姆又笑起来,这位大人似乎觉得任何事都颇有趣味。
“我……我很感谢您……”
“那么你能做到爱另一个孩子吗?像母亲一样哺育且关爱一个新生的、完全无辜无罪的孩子?我们愿意尽可能地报答伱,因为强迫换不来真正的怜爱,我们都知道的。”
“我……我愿意。”她又攥紧衣角,结结巴巴回答,“您需要我发誓吗?告……告诉您我的姓名之类的?”
他停在原地,那双神庙顶上宝石般的眼睛看过来。“不,不要,并且我需要你永远不说出口。”
“……啊。”
“誓言从来捆缚的是双方。而名字,很抱歉,亲爱的,你太美丽了。”
“我……我……”女人低下头去,看着自己刚刚清洗干净的身体,在两个小时前还被尘污积垢。金发柔顺地披在锁骨上。她不太明白这个赐予了一切的男人何出此言。
“我只是抹去了宝石上的灰尘,但真正削磨的是你自己。”仿佛看出她内心所想,福格瑞姆温和地说。
“但……和您相比……”
“美丽从无大小之分。哪怕是结出最平淡的晶莹的劣等水晶,其呈现的美依旧难能可贵。亲爱的,唯有这一物超脱于数量和强弱之外,即便诸神也不能从我们手中夺走。一粒微尘的和谐也是它同宇宙对抗的战利品。这是一场斗争,亲爱的。”他那双流光溢彩的眼睛紧紧盯着她的脸。“而在科尔基斯,你的战果丰硕。”
他把手放在她的肩头。“所以请不要告诉我你的名字。一切美丽的具象在不知其名时尚可视其为宏伟概念的一部分,但一旦知晓,就不得不为其枯荣倍感哀痛。我还不想任凭灵魂被撕裂成许多片。”
“我……我应承您。”她嗫嚅着说。
“谢谢你,亲爱的。”福格瑞姆的神情郑重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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