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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来嫌热不爱吃饭的毛病算是彻底被治愈了,如今就算来头牛她估计能够吃下去。于是她要了丝瓜汤、西葫芦蒸蛋、脆藕凉拌圆木耳,主食就要五色炒米饭,太子再添了一份清蒸鲈鱼,三宝听完便飞奔而去。上了膳,太子接连吃了半条鱼两碗饭,程婉蕴也吃下一大碗汤泡饭,颇觉满足。
其实早已到了安寝的时候,但下半晌睡了那么久,两人一时都睡不着,程婉蕴从床头小柜子里抽出个编了一半的扇坠穗子,一边继续编一边和太子谈天。
胤礽也觉着闲得慌,便让何保忠回去拿书过来,等了没一会儿,何保忠袖子里卷了一封厚厚的信回来了,跪在床榻下头轻声回禀:
“爷,漠北来信了。”
第27章 烧烤
寄信的日子是六月十五, 正是索额图与明珠一行抵达尼布楚的日子。
与梦中一般,鄂使戈洛文一行还未赶到。
不同的是,到达尼布楚的当日, 明珠便领着索尔图几人乔装打扮成商贾潜入尼布楚城内, 与边民攀谈。
世居尼布楚与雅克萨附近的居民大多为沙皇统治下的布里亚特和温科特族人,但由于葛尓丹入侵喀尔喀,导致喀尔喀部大量南迁, 如今尼布楚城内外流亡的蒙古人也有七八百人了。
索额图带着张诚去勘察尼布楚城外的地形,明珠便信步在城中闲逛。
城中房屋大多低矮破烂,百姓无不面黄肌瘦、衣衫褴褛, 偶尔可见呼啸而过的马车驶入圆形穹顶、犹如尖耸高塔般的红砖垒砌建筑中,那些建筑都被高达八米的院墙包围在内,守卫严密。
明珠以为是哪位贵族王公的庄园,徐日升却翻译道:“那是修道院与教会。”
明珠望着那些高大的钟楼,若有所思:“徐日升,沙鄂是个怎样的国家?”
“如今沙鄂的国王名为彼得一世, 他们都是虔诚的东正教徒,修道院和教会占有国家大部分的土地、领地和农奴, 还有修道院衙门……”
明珠奇道:“还有衙门?”
徐日升点点头:“亲爱的明相, 在沙鄂, 王公、大贵族、修道院及教会拥有大量世袭的领地,他们对领地里的平民有着绝对的所有权,对领地内的农民可以进行判决、鞭挞和拷问, 犹如牛羊一般随意处置……这些领民也绝不可以离开领主的土地, 不论逃亡时间多久, 他们都将被追捕,连同他们的家庭。”
明珠听到前头还不觉有什么, 这不就是八旗包衣或者奴才么?但后头徐日升所描述的生活让他都觉得这沙皇也太狠了些。
普通的百姓不仅要担负着繁重的贡税和各种无偿劳役,领主还有权干涉他们的财产、婚姻,就连领主的债务也需要他们来偿还,百姓的人弋身财产全系在领主一人身上。
这又不同于大清的包衣奴才,这些都是正经的平民百姓吧?
“沙鄂的老百姓……都不会起义么?”那边老百姓的脾气也太好了些?若是他们中原大地的老百姓,早已去他娘的锄头一扔,纠集乡民揭竿而起了,便如三百年前推翻元朝统治的前明开国皇帝朱元璋一般。
“会的,但都被镇压了。”徐日升便给明珠讲述了几次规模较大的农奴暴乱,明珠一边听一边望着不远处正领着骨瘦如柴的孩子沿街乞讨的妇人,而那位妇人身边,一队兵马正急匆匆地拖着一连串奴隶往西而去,黄沙滚滚,后面还跟着数百辆辎重。
这是在抓壮丁?明珠立即让徐日升去打探消息,不一会儿徐日升来回,的确是领主接到了沙皇的征召,将带领麾下骑士与奴隶前往西边参战。
辎重带那么多,只能说明……战场很远,遥远之地发生战争,却偏远得连尼布楚的领主都被征召……明珠轻轻抖开折扇摇了摇,思忖着,或许这才是沙皇不得已向我大清求和的真正原因?他们一定在西边与其他国家发生了大战,不能再与大清为敌!
沙鄂西线陷入战争,那他若是让尼布楚的边民和流亡的蒙古人知道清廷已陈兵对岸,能够帮助他们脱离沙皇的残暴统治,这些受尽折磨与苦难的百姓会如何呢?
一旦尼布楚发生叛乱,鄂使还有心思与大清讨价还价么?
我大清开何价钱,他们都得接着。
哪怕已入夏,尼布楚依旧凉爽,清风徐来,吹动了明珠浆洗得笔挺干净的青衫。他勾起嘴角,抬手敲了敲仍在滔滔不绝的徐日升:“走吧,回去了。”
此子一落,攻防易手矣!
胤礽看到信写到这儿不由大赞!
他几乎要激动得站起身来,但还没起身就撞到了床架子,哎呦一声又坐了回来,倒把靠在另一边专心打络子的程婉蕴吓了一跳,但看太子又已一副专注得旁若无人的模样,便只是摇摇头,继续低头编络子。
她看得分明,这信封外头的火红蜡封上盖的是太子私印,这是一个能带走太子私印的人给太子写的信,她还是不看不听为妙。
胤礽望着信中内容眼眸闪亮,愈发感慨自己向皇阿玛谏言请明珠一同前去和谈果真是件利国利民的好事!
在那个梦中,索额图到了雅克萨也先去勘探了城防、地形,提前拟好了若是和谈不成该做如何的军事部署,但他从未关注过城中百姓和喀尔喀部南逃的蒙古牧民。
在梦中那十六日艰难的和谈中,鄂使是步步紧逼一步不让,陷入被动的索额图却不得不一再让步,最后甚至派徐日升提出以石勒喀河的格尔必齐河为界,戈洛文却依旧不愿意放弃雅克萨,双方不欢而散。
这都是因为连鄂使都能看穿他不是一个精明的谈判家的缘故。
索额图几乎做好了要开战的准备,没想到最后促成和谈的导火索,正是尼布楚边民与流亡的蒙古人。他们受够了这样的日子,联合起来对尼布楚城发动了进攻,他们欲投奔大清,希望能够与大清使团三千水师联合进攻尼布楚。
这下戈洛文才坐不住了,因为正如明珠揣测的一样,此时沙俄正为了夺取黑海的港口与奥斯曼帝国作战,根本无暇顾及东方,若真的与大清爆发战争,戈洛文就彻底办砸了差事,回去难逃一死!
于是,在梦中,他吓得连夜派遣使者邀请索额图再次谈判,这次他们草草同意了清廷最后的边界建议,不敢再有丝毫得寸进尺。
但对大清而言,这不过是最糟糕的好消息。
虽然促成了和谈,却没有将大清应有的领土争取回来,永远地让出去了一大部分国土,胤礽没有梦见皇阿玛对叔公是如何惩治的,但他看到了皇阿玛强忍的怒火与失望,哪怕看在额娘和他的面子上,犯下这样的大错,之后叔公在皇阿玛心中的地位定然远远不如明珠了。
而今,在凌士晋的信中末尾,明珠已开始派人暗中接触那些流亡的蒙古人和尼布楚平民,在鄂使到来之前,一张大网已然缓缓铺开。
胤礽长长地呼出一口气,起身趿鞋,走到桌边,将那封信放到烛火上方,看着它被一点点火舌舔舐成灰烬。
烧完了,他回身就把程婉蕴从背后抱住了。
“嗯?”程婉蕴正准备咬线,差点没咬到自己舌头,“爷?”
“我太高兴了。”背后传来瓮瓮的声音,一颗大脑袋贴在她后脖颈,热热的呼吸一下一下拂过来,“阿婉,我不能告诉你,但我真的好高兴。”
程婉蕴便笑了:“既然高兴,既然长夜漫漫又无心睡眠,不如我们起来吃烤串?”
“嗯?”这回轮到胤礽懵了一下,“此时?”
“今晚月色好,我们烤点茄子和韭菜,再喝点荔枝酒,多好呀?”
听起来是不错。
一个是心神激荡睡不着,一个是喝粥喝够了嘴里没味总想吃点别的。
于是两人一拍即合,又窸窸窣窣穿衣,叫来守在外间直打瞌睡的何保忠。没一会儿,后罩房院子里的黄纱宫灯又点亮了,青杏亲自去膳房里拿肉和菜,幸好郑太监习惯了留着两眼灶不熄,立马就能捡出烧得红红的热炭,小太监们把肉切成拇指大小串在竹签上,没一会儿就串了三十来串。
至于程格格吩咐的蒜蓉烤茄子,郑太监没做过,青杏说格格要自己动手,便调好蒜蓉装好各类调料,领着人直接杀到后罩房院子中来。
院子里已经摆好了烤炉和烤架,清人向来是吃烧烤的行家,但他们烤牛羊、烤鹿肉得多,像程婉蕴这样烤素菜的还是头一回。
程婉蕴绑了袖子,将新鲜的大茄子对切两半,在茄子片上切花刀。郑太监已经备好了葱、尖椒、炸蒜蓉、辣子酱,躬着身子目光炬炬地学着。
胤礽也是头一回见还没处理好的食材,也背着手饶有兴致地瞧。
程婉蕴将茄子刷上油放在烤架上烤至深褐色,鲜嫩的长茄子在炙热火红的炭火烧烤下,被烤得爆裂开来,便趁着这个时机,顺势将浓郁的蒜蓉、尖椒、辣子都厚厚地刷上去一层,这一连串动作快速手法娴熟,胤礽不由好奇道:“你在家里时常下厨么?”
“我的太子爷,我阿玛只是个七品小官,家里厨娘都是请的短工。”程婉蕴在烟火气里抬脸笑,“想额外吃点什么,自然得自己动手丰衣足食。”
茄子烤到上头的蒜蓉都在微微冒油,程婉蕴撒上孜然粉,这满院子都是浓郁炸蒜蓉的香味了,程婉蕴一并烤了四只,取了个色泽黄亮最大的给了太子:“太子爷,您赏脸尝尝,以前我家几个弟弟妹妹都缠着我烤呢,这个他们最爱吃了。”
胤礽真是没体会过这样吃东西,没有满满当当的膳桌和围着伺候的人,只一张小马扎、一张矮几,面前就是烟气升腾火星点点的烤炉子,天上月亮昏黄,他披着点点星光,就这样端起个盘子,屈着两条腿,低头咬下一口还烫嘴的茄子肉。
唐朝的诗人刘禹锡曾作竹枝词,说“山上层层桃李花,云间烟火是人家。”
如今,他面前没有桃李,也没有山景云雾,却依然有种仿佛置身山野之感。
程婉蕴已经又烤上了土豆片、韭菜和馒头,郑太监和三宝围着烤架烤其他几样肉串,胤礽辣得脸红唇红,对着程婉蕴招手:“让奴才们忙活去,你只管坐着。”
“这几样烤完了就成。”程婉蕴之前吃得太清淡,一时不敢吃太多重口味的,因此把手上的素菜烤完装盘,“我在家里也这样,弟弟妹妹们全跟饿了三年似的狼吞虎咽,等我洗了手过来,连竹签都给舔干净了。”
她回身走过来,鼻尖上沾了抹灰烟,逗得胤礽噗嗤一声笑出来。
“咪咪的脸都比你干净了。”青杏已端来盥洗的水,胤礽拿自己的帕子笑着给她细细擦了脸,“你有几个弟弟?都几岁了?可还上进?”
“大弟弟十二了,我进宫前,他刚过了童生试,很是勤勉。”程婉蕴依偎到他怀里,“二弟十岁,很是顽皮淘气,每天都想方设法翻墙逃学,不知挨了我阿玛多少打,但就是不改,阿玛发狠说以后得叫他投军去。但二弟也是个好孩子,他每次出去玩都记得给我和祖母带东西,有时一个泥人、一只草编蚂蚱,都能哄得我跟祖母开怀大笑。”
胤礽却精准地捕捉到信息:“你原来在祖母院子里住?”
程婉蕴惊讶于他的敏锐,但不愿多说,很平和又微笑地握住他的手:“是,多亏祖母怜惜,我也愿意承欢膝下……”
胤礽沉默着,回握了她的手。
“二爷。”程婉蕴没有再叫他太子,她侧头看到他隐忍紧绷的表情,心中微微一叹,撑起身子凑上去亲了他一口,“真没什么大不了的,您也知道,县官后衙本来就小,总不能一直让当家主母住偏院吧?我额娘走了那么多年了,我一个小孩子怎好一直占着正院不搬,是我去找了祖母的……”
胤礽却想到了钮祜禄皇后,赫舍里皇后三年孝期一满,钮祜禄氏封后,坤宁宫里所有额娘的东西也都撤了个精光,偏偏钮祜禄氏还一味忌讳的模样,将坤宁宫几乎掘地三尺地清洗冲刷,像是要将他额娘的痕迹全都抹去一般。
可叹的是,她如此张扬又如何,钮祜禄氏八月封后,九月皇阿玛就去了赫舍里皇后将要下葬的景陵督工,后来钮钴禄氏也不过占了那位置一年,便黯然病逝。
“你分明过得苦,却总说在家里如何好。”胤礽叹息摇头,“你且实话说来,你的继母、弟妹、阿玛都待你真的好么?”
程婉蕴是真的不觉得苦,她上辈子过得才叫一团糟,对比前世重男轻女的亲妈、打牌酗酒的亲爸,她这辈子的继母都比他们好上千万倍。
十八岁,她明明考上985,却被欠了赌债的亲爸卖了,收了同村老光棍6万块钱彩礼,就要将她绑了去结婚。她偷了身份证,连夜坐上绿皮火车逃跑,亲爸竟然还有脸报警抓她,幸好警察没听他胡说八道,教训了他,又把她送到妇联主任家住了几天,帮着调解完才让她回家。
可回去了也免不了顿顿毒打、责骂,她从小就想,她一定要逃走,上大学以后离他们远远的,永远永远都不回去。
她上辈子连个有好寓意的名字都没有,叫程匀,“匀”是多余的意思,她妈生了她愁眉不展,就希望她能匀出个弟弟来。
这辈子。她的名字是程世福咬着笔杆子翻了三天的《诗经》,绞尽脑汁选来的,出自郑风:“有美一人,清扬婉兮。”
婉,美好;蕴,积蓄。
程世福只盼着她能积多多的福气在身上,美好顺遂一辈子,旁的什么都不求。
“二爷,我这辈子真的不苦。”程婉蕴由衷地、发自肺腑地说,“有句话说得好‘人生不如意者,十有八九’,可见人生在世,本就没有事事如意的,许是老天爷是见我上辈子太苦了,才让我此生能够投到程家,又进了东宫享福来的。”
若给她选,能回到现代,除非是回到了那个已然成年能够主宰命运的自己身边,否则她不愿回到小时候,也不愿再见父母。
若能够交换,她宁愿要程世福这个阿玛,还有这个不算完美的继母。
哪怕这个时代有各种不好,哪怕身在东宫也有如履薄冰的时候。
可她永远记得她带着前世意识和记忆呱呱坠地的那一刻,产婆将她擦洗干净抱出来,就听见男人用激动喜悦到颤抖的声音,对着红通通、皱巴巴丑如猴子的她说:“闺女好!你们瞧,我闺女生得真好,真俊!像我,像我!”
程世福抱着她爱不释手的模样,深深印在了她这个刚出生的婴孩那不大清晰的眼中,模糊,色彩也还未明朗,就像没洗过的胶片一般,但她实在无法忘怀。
她上辈子活到二十几岁,就没听过“闺女好”这句话。
选秀前,程世福让继母天天带她去各大香火鼎盛的佛寺、道观烧香,祈求菩萨和玉皇大帝齐齐显灵让她一准落选,也不管人家是不是一路的神仙,管不管这一类业务。
临行前,程世福还往她包袱里将银票塞了又塞,翻来覆去地叮嘱,路上不要节省,多多打点佐领和管事太监,不用出人头地,不用替阿玛争脸面,只要你平安。
跟着她上京的老家丁也是亲自从族人里找的,被他千叮咛万嘱咐,再三再四托付,一定一定要将我闺女平安带到京城啊!
他还说,阿玛已经给你备好了铺子和营生,到时就给你寻个没爹没娘的贫家子入赘,你就把宅子买在县衙边上,阿玛只要搭个梯子就能看到你过得好不好了。
甚至还问过中人,这县衙附近的宅院,有没有要出卖的,又要价几何?被继母吴氏知道后,连拖带拽给叫回家去。
“若那没卵子的男人敢欺负你,叫你弟弟抄刀砍了他!”程世福气势汹汹。
程婉蕴坐在马车上,流泪拉着老父的手再三交代:要俊的。
程世福也死死扒拉在车辕上不肯离去,亦是老泪纵横:为父谨记,你放心。
她是真心实意喊程世福一声阿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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