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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头高照,头戴长脚幞头,腰束革带,身穿青色曲领大袖公服的四位知县,按照年齿长序,分列两行来到了州衙之前。登州州衙很大,但却也很旧,概因海濒卑湿,水汽蒸润之故。
但再旧也不能旧脸面,所以临街的大门很是雄伟,长檐高台,硬山顶,覆灰瓦,上书“登州州衙”四字,四位知县在门前下马,整顿衣裳,拾阶而进。
穿过大门便是鼓楼和戟门,鼓楼里有百姓“喜闻乐见”的鸣冤鼓,而戟门里则陈列着十二根大戟。
宋承唐制,这里的戟,就是《滕王阁序》“都督阎公之雅望,棨戟遥临”中的作为仪仗的戟,长戟造型夸张高大,外边还蒙着一层赤黑色的布,从下边走过,众人神情便不自觉凝重起来。
接着便是仪门,这是即是接纳百姓诉状、办理禀诉等一般事务,以及各种衙前役等候传唤的所在。
一大票押司、手分(注1),还有穿着红黑服侍的衙役正在门里探头探脑地朝外望,毕竟四大知县齐聚一堂的时候可不多见,而他们的身前赫然就是一块铭刻着“尔俸尔禄,民膏民脂,下民易虐,上天难欺”的戒石碑。
进了仪门眼前便豁然开朗,后边呈现大四合院结构,重重的房屋一间挨着一间,各有名头,诸如设厅、公使库、架阁库、开拆司、客将司、钱库等等。
四位知县要进的便是设厅。
设厅,即正厅,是宋代府、州衙的核心。
作为府、州衙长官办理公事的主要场所,设厅是一众破败失修的官舍中最显眼的存在,哪怕王师中秉持着“官不修衙,脚不修店”的为官传统,却仍坚持从公账里支出一笔银钱,将设厅好好修缮了一番。
长三丈,广四丈二尺,竖着六根黑漆大柱,开阔三间殿门的设厅之内,早已坐满了州一级的各位大员。
其中登州知州王师中高踞首位,通判宗泽蓄着一把灰白胡子位居其次,再往下就是面容威武的兵马钤辖马政,兵马监押呼延庆、梁恒(注2),以及录事参军和一干司士、司户、司仪、司兵、司刑曹事等曹掾官(注3)。
“下官等拜见太守,拜见通判,见过诸位同僚。”
四名知县抬步入厅,在门槛后齐齐站立,叉手弯腰见礼。
“唔,请就坐吧……”王师中老神自在地答应了一声,不仅丝毫没有起身回礼的意思,还旋即开腔道:
“四位鞍马劳顿,远来辛苦,不如先奉茶休息片刻如何?”
瞧这话说的,你要是真有这个好意,直接喊人上茶不就结了,还用得在这假惺惺地多嘴问上一句?
四位知县心里无不暗骂,但各自面上却都带着笑。
“不劳太守厚爱,此乃我等为官本分,不敢谓劳苦……”
“是啊是啊,诸位上官同僚等候许久,我等何敢歇息喝茶?”
“多谢太守美意,下官等自当以国事为要……”
王师中当然知道他们会这么回答,他也是故意这么问的。底下这些知县没一个好相与的,虽然刚刚城门口的动静还没传到他的耳朵里,但是王师中为官多年,哪怕不用有人打小报告,这些属下的心思他都能猜到八九不离十。
如今当官,没有一个愿意多事的,干得多就错得多。底下这帮知县估计心里早已骂开,陆上的事都管不过来,谁还愿费脑筋去管一伙海贼?
王师中若是一介普通知州,他肯定和知县们抱着同一类想法,但事与愿违,王师中背负皇命,开通海路,联接女真,这事是当今皇帝亲口吩咐的要紧差事,如今海疆不靖,此事已然关乎他头上的官帽,否则他才不愿搭理海上的破事。
可是这等辛秘目前仅限于朝廷高层的极少数人知道,自是难以宣之于口,这就是他早早将州衙主事官员聚齐等候的缘故,为的就是营造声势,先压知县们一头。
但仅仅做这些还不够,身为归正之人,归根到底为官底蕴还是太薄,作为地方上的知州,出兵讨贼的事能不干就不干,干好了没奖励,干砸了饭碗也没了,所以王师中一直隐忍不发,一直等到宗泽上任之后,王师中才瞅见了机会。
“机缘巧合之下”,宗泽“不经意间”知道了这一系列事,事情的结果果如王师中所料,宗泽眼睛里揉不得沙子,他当即就上本朝廷奏明此事,并且请求发兵剿匪。
好同僚啊!
待到知县们就坐完毕,王师中面上不自觉浮现一抹红润,他先是带着满满的笑意看了一眼身边端坐的宗泽,这才开嗓说道:
“今天召诸位前来,弄出这般大的阵仗,所为之事想必大家都已知之。没错,就是商议进兵清剿盘踞砣矶岛海匪事宜。”说到这里王师中略做停顿,面容上转换了一丝歉意。
“说来惭愧,王某添居知州,却尸位素餐,不能洞悉州情,若非宗通判上任,体察四方,王某几不知境内竟有这等大伙海匪为患,真是辜负皇恩,愧对百姓呀。”
说着王师中还站起身给宗泽行了一礼,“感承宗翁,下官受教。”
欧阳修三十九岁的时候称呼自己为醉翁,时人皆以为然,宗泽是嘉祐四年生人,今年已经五十五岁,颔下的胡子都白了一半了,加上知州和通判的官阶差不多,所以王师中当着众人之面称呼宗泽为宗翁,不仅没有丝毫不妥,更是体现了他尊重长者先达的意思。
堂中众人的目光随着王师中这一拜,全都集中到宗泽的身上,如果目光能当刀子使,如今宗泽估计已经是满身的窟窿了。
宗泽穿着一身皱巴巴的绿色公服,数十年宦海飘零的经历,让他一眼就看穿了王师中的不怀好心,宗泽不禁在内心深深叹了一口气。
“堂堂一州官长,当着一州官员的面,竟在国家公事上使弄私意,这等人满心的鬼蜮伎俩,眼里哪里还有半分国家纲纪?世风竟堕落如厮!”
若在十年之前,他定会拍案而起,但是眼下他年事已高,面对这种屡见不鲜的明枪暗箭早就没了当年的心气神。
“罢了,相忍为国才是上策,大战在即,不可乱了同僚和睦。”
宗泽强压怒气,起身回了一礼,只道了声“不敢”,便重新回到座位上,选择闭目养神,闭口不言。
王师中只是为了做戏给堂中人看,表示这事不是他挑起的,眼下目的已经达到,他也知道宗泽的火爆脾气,也不敢再行撩拨,便立刻进入正题。
“咳咳,眼下省院、枢密院、本路的安抚使司和转运使司都已移文下来,指派下官调拨兵马,宗翁给付钱粮,然则命令好接,可具体仗该怎么打,要用到多少兵马钱粮器械,这就请大家伙在一起议一议了,请诸位畅所欲言吧。”
说完这番套话,王师中开始扫视左右,目光中带着询问之色,但他目光所及之处,众人无不正襟危坐,特别是四位知县,全都是眼观鼻、鼻观心,宛如木偶人一般。
宗泽是个急脾气,他最看不得为官者不干实事,眼见场中寂静,他当即就要说话,可却被身为武将的马政抢在了前面。
“启禀各位上官,据末将所得线报,砣矶岛上的海匪已盘踞半年之久,这半年里,他们招引奸民无赖,啸聚成伙,建寨立港,目下已有数千人之众,有大小海船数十艘,实在已成气候,端的不可小觑。”
“以末将愚意,我等可大发兵马,广征船只,在沙门岛一带岛屿立下一寨,囤积粮草和水陆兵马,先将那砣矶岛团团围住,先困他一两个月,断其食水、绝其退路,消磨彼等战意。待敌疲乱,再以水师破其海船,以海船转运步军上岛,捣其巢穴,尽擒其众,如此则海疆可平,登州可安。”
马政不愧是出身西军、身经百战的老军伍,他的作战思路可以说是非常专业,并且稳妥异常,这种作战方案是直奔着将邹润的海上势力连根拔起去的。
王师中听着连连颔首,他要的就是这个效果,不出手则已,一出手就要毕其功于一役,否则小打小闹搞得一伙贼匪四散入海,到时候海面将会更乱,只有一锅端了才能达到真正的平乱效果。
宗泽看着眼前侃侃而谈的马政,眼中流露出抑制不住的欣赏之色,他平日也喜好研究兵法,颇有心得,马政的这套作战方案非常符合兵家要义,他不禁在心里感叹连连。
“不错不错,往日总听得人说,此人乃是依托童贯势要方才得此高职,却不料此人端的有真才实学,看来老夫往日小觑了这位将军。”
但是并非所有的文官都像王师中和宗泽这般务实,诸曹掾官之首的录事参军就看不惯一介武夫在他们这群清贵文官面前“耀武扬威”。
“马钤辖张嘴就是大发兵马,广征船只,岂不知大军的吃穿用度皆是百姓膏血?我登州素来贫瘠,百姓积苦,哪里遭得住钤辖这般操弄武事?”
马政被录事参军的一通抢白呛的面皮涨红,面对这种站在道德制高点的指责,他显得很是慌乱,嘴里支支吾吾半天也想不出什么合适的措辞来反驳,最后只能弱弱的打算用数据来说话。
“这这这……参军误会某的意思了……某并不敢徒耗百姓膏血,只是此战若想毕其功于一役,少不得要两千水军,一千步军、各色船只百余艘,以及……”
用不着以及了,单是听到光军卒都要出动三千多人,而且还要一百多艘海船,被召集而来的四位知县立刻就炸了。
“不可!自古兵贵神速,哪有迁延日久的道理?这海上波浪无常,必须速战速决!”
“不可!此次等贼匪,虽然号称数千,然则以某观之,贼人历来喜好吹嘘实力,估计这数千人中多是裹挟入伙的一般百姓,其中凶悍老贼最多不过二三百人而已,哪里用得着这般大的阵仗?”
“不可……”
“不可……”
四位知县可不傻,照马政这个打法,赢不赢不好说,所需的钱粮物资器械一定是一笔惊人的数目,到头来还不是得让他们擦屁股?所以甭管这是不是上佳之策,他们全都变着法地用各种借口去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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